长路漫漫。

甘郄有心向十一认错，再让其大发慈悲，轻轻放个屁，将他甩出这座小天地。

没奈何，没这个胆子。

他最怕的，是他这番话还没说出口，十一就已经将他丢出去，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你自己找去。”

他找谁哭去？

其实甘郄始终都在旁敲侧击，什么绿洋啊，花田啊还有云海泛金等等，希望十一能够警觉起来，至少也要明白他所推测出来的种种道道，不能说全都是异想天开，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或者蝼蚁猜测鲸象思，多少还是于他有些用处的。

只不过十一始终都是那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既不惊讶，也不说好，往后更是走了半晌，一直无动于衷，连眉宇间那些微妙的小情绪变化，都没了，整个成了一张木讷模样，这显然是没听进去啊。

气得甘郄牙痒痒，干着急却无可奈何。

他很想说，我的主人诶，可不能如何如何，因为远在天边的那两位大能，一定会对你如何如何，而你若是仍这样漫无目的，毫无防备，那么远在天边的那两位大能恐怕都不需要再留下后手，或者原本留下的后手已经完全可以砍下一半，之后就可以稳坐钓鱼台，甚至还能瞧得出笑话来，那我们就这么白白给人做嫁衣不说，还要给人当猴耍？

结果他这些话还没说出口，十一就已经瞧出了甘郄那良心难安和如坐针毡的模样，主动同甘郄说起了一桩密辛，“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也就是你所说的那座黑风天下，我就觉得挺奇怪，因为我完全没印象为什么会来这，还有怎么来的，一概不知。那时候心底就只有一个想法...”

十一说着伸手指着天边明月，缓缓说道：“朝着那轮明月走，就行了。”

之后十一给甘郄细细道来他从小至今，无论何时抬头，瞧着空空如也的天上也好，还是繁星密布的天上也好，世人眼中的圆月半圆月之类的，他从未见过。

甘郄大惊，“主人说得可是真的？这不可能啊！”

甘郄觉得匪夷所思，世间明月如何只能有钩月模样？

除非是这座人间早已经破破烂烂，规则道法残缺不全才可以吧？

十一点了点头，“自然是真的，只不过真与假之间，界限难明罢了，并非是我有意如此，而是从我睁眼第一天看世界时，便是如此了。”

甘郄沉默以对。

十一则继续喃喃道：“若是有朝一日，我能够走到那轮明月面前，好好看看，说不定不仅能突破身体桎梏，还能仔细瞧瞧这座人间的骗局如何。”

甘郄失声问道：“所以呢？”

十一笑了笑，语气竟是破天荒的有些颓然之意，“所以你说得那些，都不重要，这就像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知晓不好归知晓，可我们没得选，那意义本身就显得不大了。”

甘郄听着目瞪口呆，合着他这半天都是在对牛弹琴？

都是在自说自话？

不对啊。

之前十一同他说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时，语气也不像是在蛊惑人心那般的试探之言，而是板上钉钉的肯定之言。

那么现在又如此同自己说，岂不是有些自相矛盾？

这样一来甘郄反倒是有些怀疑自己，之前所见到底是不是眼见为虚了。

毕竟远在天边的那两位大人物既然没给他们其余的选项，那么这条路走到最后，那岂不是一定会依照那两位大人物再来上一通捉对厮杀之类的生死大战？

那他到时候先不说能不能为了自己帮到十一，且说敢不敢...

他敢吗？

甘郄想到这就打住了，他根本没敢多想。

生怕最后所得出的结论，让他觉得自己真是该死，死一万次都是死不足惜！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以现在的甘郄而言，他只觉得这番话于他而言真是好一通废话。

后来甘郄委实是安耐不住，主要是心里的折磨太重了，叫他思来想去，都如一团乱麻，根本琢磨不透，反而还将他自己带入其中，等于是误入歧途，最后患得患失，得不偿失。

于是干脆便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同十一聊起颦美洞天之事。

结果十一竟是笑着点头，道了声，“知道啊。”

甘郄又是如遭雷击，整个人呆愣当场，一时间就好似身躯被一座从天而降的万丈大岳给砸在头顶，将他压在其下死死的。

这算个什么事啊？

他之前百般担忧岂不是都白担心了？

合着自始至终都在做跳梁小丑的那个，一直都是他？

他还替人家担心...

担心个屁。

人家早就心里跟明镜似得，所以才处变不惊，即便咀嚼出这几件事情的余味来，也有种类似于“这样啊”之类的叹言。

其实根本不能算是叹言，只是人家波澜不惊的一种表现而已。

也就是他会拿着鸡毛当令箭，对于这些事大惊小怪的。

不过也无可厚非，在他这里，什么处心积虑的谋划啊，还是大有深意的针对之流，都同他曾经的经历相得益彰，他就好像在十一身上瞧见了当年的自己，毕竟他当年可是被夏茵一手局中局，给玩的团团转不说，最后便是连宗门都被人家给玩进去了。

那他下意识地就会想吃一堑长一智的事，这时候他再瞧见十一所经历的，几乎同他如出一辙，以他的想法，他自然是不希望十一再稀里糊涂地走一遍自己的老路。

既很悲哀，也叫人心有不甘。

结果没想到，他绕了比天还大的一圈，最终又绕回了远点，算是都白费了。

其实这比十一不听他的，还叫他羞愤交加。

紧接着他就连连不满道：“主人，不带你这样的，明明知晓却敝帚自珍，害得我在那胡思乱想，患得患失，脸都要丢尽了。”

最后甘郄许是实在气不过，就气急败坏地道了声，“好歹我如今也是位天境大能，就算暂时虎落平阳，寄人篱下，主人你也不能就这么当犬欺啊。”

结果十一就这么直接停下脚步，然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哦”了一声道：“这样啊，那你愿不愿意呢？”

愿意？

我愿你个鬼啊！

鬼才愿意啊！

甘郄死死瞪着十一，气得直跳脚，甚至还摆出一副“你走吧，就让我在这自生自灭好了”的不讲理模样。

结果等到十一真的就撇下他，径直朝前走去的时候，甘郄哀嚎一声，急忙跟上，然后满脸无辜地赔笑道：“愿意，咋就不愿意呢？为您鞍前马后，是我甘郄此生，最大的荣幸。”

十一笑着点头，“你看，这不挺好的，大家皆大欢喜，何况路途遥远，相互之间有个照应，也不至于行走多途，寂寞难当不是？”

甘郄欲哭无泪。

主人你过分了啊。

不带你这样打一个棒子，给一个甜枣的。

但甘郄很快就收敛起情绪，说他刚刚的情绪变幻，是一闪而过也不为过。

他现在很怀疑十一那经常都是一脸无辜的模样，其实根本不是他所认为的什么都不懂，或是信息尚还不透明所致，而是真的在那佯装不知道。

至于所为如何，甘郄有些不那么确定的大胆猜测。

最让甘郄觉得悲愤难当的是，人家十一说不定都不是故意针对于他，而是为了向幕后那两位大能捞取到更多...或者说是在同那两位幕后大佬相对弈，不单单是为了以此破局，很可能还有什么他所不知晓的局中局存在。

各个之间所求之大，难以以寻常眼光来看待估量。

但若是说得直白一些，那就是单单“破局”二字，恐怕就如同棋盘上的“小胜”一样，可能重要还是重要，但同真正的“神仙手”和“屠大龙”等等相比，反而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而甘郄之所以既悲愤又觉自卑，就是因为他将这些小家子气，全然当做了最终所追求之极致。

可以说从层面上，就差了人家不止一筹。

以这样的心态去猜测人家所行布局谋划的深浅好坏，恐怕他没被人家吞吃的连渣都不剩，都是人家法外开恩了。

这时十一忽然拍了他一下，笑呵呵道：“行了，把你的委屈收起来，在我这不好使，与其这样，你还不如多分出些时间，来好好想想，还要不要夺我的舍了？”

甘郄刚要想表示衷心，结果十一就嘿嘿打断道：“先别急着回答，你最好还是好好想想，毕竟选择权从来都不在我这里，我给过你机会，也自然希望你珍惜。”

甘郄撇了撇嘴，有些不以为意。

你是没干涉我的选择权。

可是你把选项都固定好了，我还选择？

我还选个屁的选啊。

甘郄悲愤欲绝。

打定主意不说话。

关键是甘郄觉得好像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再多说一句，都是打扰他修行的废言之属，所以之后，也就渐渐沉默下来。

就好似是一位不明事理的失望孩童，还闹起脾气了。

你想要我选？

我偏不！

其实甘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事情发展到现如今这个阶段，可以说他们二人的命运已经被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凭什么放着好好的一条生路不走，非要去寻死腻活的？

他傻啊？

当然有时候他的的确确是挺傻的，可这不代表，他时时刻刻都脑子拎不清吧？

至于十一真正想问的，其实他不用猜也知道。

无非是从这几座天地间出去之后，他甘郄会不会用什么下三滥的手，去反悔而已。

甘郄其实是真的对此挺气愤难当的。

他是那样的人吗？

甘郄沉默下去后。

十一也不管他，而且也乐得清净，余下更多时间，去思考关于这座天地，还有天上那轮明月相关的之事。

主要他仍是想问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这场近关乎于五座天下的动荡之始，或者说那场巨大风暴的风暴之眼，就非是他不可呢？

十一不免有些颓然，恼怒，最后再到懊恼。

若说之前他无从选择出身如何，还可以对着某座天地，或是哪位圣人声讨，要不咒骂上几声，但是之后的路途遥远，不管前人有多故意为他诱导方向，甚至是制定路途，可是最终行走大道的那个，始终都还是他自己。

只不过唯一一点不那么算是好处的好处，他虽然不能选择走阳光大道，还是独木小桥，但他日后所要走的路他该怎么走，该什么时候走，他还是多少可以有个选择的。

可能这也是他万般不幸中唯一还算好些的事。

而且在这之中，十一也不是没想过反抗一下，再反抗一下，说不定他就真的能逆天改命，就成了。

当初在祈梁城，他白家被灭满门之际，若那时候他没被娘亲和天爷爷强行带离白家，可能如今所面对，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当初在紫竹林，若是那个假扮邱楚子师父的周天，没有选择打烂他才刚刚重建好的长生桥，而是直接一掌拍死他，是不是也算是另外一种一了百了？

想到这十一下意识扇了自己两耳光，怎么这种不要脸的丧气话也能说得出口？

可不管十一想得再多，那些万般可能前面，始终都要加上一句，“如果”。

所以最终他仍是掉进了人家专门为他所设下的“道途”中，甚至整个过程中他连察觉都未曾察觉半点，一切都由着人家牵着鼻子走，那就怨不得谁了。

谁让他自己蠢，瞧不出真相如何，最终会落得个如此凄惨境地，那也可以说是他咎由自取。

想到这里他不免看向他身边正暗自恼怒不已的甘郄，微微一叹。

自己尚且如此，那么这个如同飞蛾扑火般，向他一头撞来的甘郄，何尝不如此？

或者说比之自己，委实是强不到哪去，反而还会因为没了他这份身份而境遇更加凄惨，乃至直至身死道消而不得志。

壮志未酬身先死。

这是何等叫人悲壮的一幕。

所为死不瞑目，不外如是。

所以，他同自己何其相似？

其实都不过是世间有不公下的产物而已。

而这一切，正沉浸在悲愤欲绝之中的甘郄，并不知晓。

甘郄更加不知道，其实唯有这件事，才是他最该恨声有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