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老小眼月牙眉，一副正经脸色，也像是在笑，是慈眉善目的和善老人。
单凭这张和柔温顺的脸蛋儿，就已经在大部分宗门子弟心中，拥有极高声望。
沈长老走出宗门议事大殿后，轻轻一跺脚，便拔地而起。
围绕在山峦之上，各座大殿之间的云精，纷纷聚集在其脚下，使其腾云驾雾，向外门峰飞去。
当初在大殿之上，白嵩泽老祖以悄然之音，直接印刻于他神魂深处的那几句话，让活了一大把年纪的他，心湖震荡不休，久久难平。
一路上神色几经变换，复杂之至。
久久，独余一声叹息。
他这么一副不安定的模样，若是叫门下弟子给瞧见了，大都会大吃一惊，小部分会更加惊讶地张大嘴巴。
都会觉得有些荒唐，是不是今日的太阳让哪个大剑仙给一剑戳下，然后一路拖拽到了西边，再高高挂起？最后不禁会想，“这还是那个时常处处都淡然自若的沈长老？”
沈长老是白叶宗元老之一，全名叫做沈青。
在白叶宗创立之初，便追随于白洛阳圣人加入白叶宗，当时还担任过宗主护法。
沈青的修行天赋极高。
万年之前，当世之时，还是一位极负盛名的九星天才，只用了数百年便扶摇直上，直入云霄跨入半圣之境。
修行速度之快，不知在当时吓坏了多少人，也不知在江湖上，多少年轻气盛的炼气士，将他标榜成目标，终日刻苦奋进。
叫白叶宗起起伏伏，跌跌宕宕的各大战役，他全部参加过。
只可惜在最后的倒数几次战役中，沈青不幸遭了大妖族埋伏，身负重伤，虽然以秘法逃得性命，但却是坏了修道根本，有几座气府窍穴直接枯萎不开。
这也使得他修为连带着心境一起一下子暴跌，直落谷底，久久未起。
当时世间还为此有过一大传言，“有望立地成圣的天才大修士沈青不幸陨落，人族一大憾事。”
这一惨淡结果又不知叫多少人唏嘘不已，感叹那滚滚而去的天下大势之下，不知道到底埋没了多少如沈青这般的修行天才。
如今的沈长老虽然修为不低，甚至相比较于一些小地方小江湖，如大晋国、桓庭国还有青璃国，还算是高不可攀的那种极高，已经跨入了天境初期的分神境。
但就因旧伤无法痊愈，落下了极重病根，那几处枯萎的气府窍穴最终枯死，无法再向上攀登一步。
这就像是缺少了一根顶梁柱的屋舍，这一辈子若是没有那种足以叫人改天换命的天大机缘来帮助他补全这跟顶梁柱，那么这栋屋舍想要再拔高，基本已是否定之数。
即便是能够强行继续破境，那也不过是独木难支，可能当场便会连带他好不容易才重修回来的境界，都一并蹦碎坍塌。
到得那时，别说修为尽废，修行已彻底是枉然，只怕连小命都要不保。
所以等于是终身止步于此。
事实上。
这次问道阁突兀开启，最该不顾生死也最是需要孤注一掷的人就是他。
因为他从生至今，已是从数万年前存活至今的一把老骨头，年事甚高，到得如今也到了风烛残年，大限将至的境地。
若是想要再续寿元，或者修为更上一层楼，那必须要想办法重生他那几座枯死气府，能够做到这一步的天材地宝不是没有，但难寻如大海捞针，而且还是可遇不可求。
虽然问道阁更加虚无缥缈，可这次偏偏就突兀出现，而且距离不远，就不就等于是上天直接摆在他面前的一份滔天机缘？
唾手可得。
无疑是只等他伸手去取。
但恰恰相反，最是没有争夺心思，淡定自若，甚至还因此忧心忡忡的反而也是他。
关键是这一次的问道阁开启，太过突兀蹊跷了些。
此前并无震动世间，叫圣人们都开始暗中拉帮结派、积蓄力量的风声漏出。
连之前那般在问道阁开启之前，世间会不时出现一些神迹征兆，也从未听说过哪出现了。
就好像此次问道阁，是被人硬生生地从某个时间行进的轨迹中给拖拽出来，然后直接扔在了人世间。
只不过人家抱着何种目的，天晓得。
所以在他看来，只怕此次问道阁开启，非同以往，并非是那天道主动馈赠于人间，反倒更像是万年之前的那场“大道崩殂”之战又将再临世间的启示。
上一次的“大道崩殂”之战，要是刨根问底也能从道理上说道说道，先不说世间遭殃，菩桀大恶，最终算是胜利的各族圣人们为何从不提起关于六尾灵狐一族的任何事宜？
可是这一次，不大一样。
至少从白嵩泽老祖口中传递出来的消息，是这样。
......
人近恶不为善行，不近恶不知善心。
......
沈长老思量着白叶宗的日后处境，是不是真要如白山宗主所预想的那般，就此启动早已蛰伏千年的天大谋划？
亦或是会如白山所说，成为群起而攻之的众矢之的？
然后又以白叶宗覆灭为信号，让“相安无事”已数百年之久的人妖两族，再启大战？
几个呼吸之间。
沈长老跳下云雾落在了外门峰顶。
云雾四散，重归于列。
沈长老俯瞰而下。
并不算大的外门峰，就如一座小人间，百态皆有。
外门峰已经乱作一团。
有一部分弟子在山门处大骂白叶宗禁锢人身，不给门下弟子以活路，还说当初就不该鬼迷心窍来这邪恶霸道的魔道宗门，只会叫人不学无术，逐渐堕落，只会草菅人命，做些蝇营狗苟之事，半点于世裨益都没有...反正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个并不算如何漂亮的女弟子在说是白叶宗的某位内门长老瞧见她天资人姿都极好，然后便恶色齐向胆边生，直接出手杀了她一家，又将她悄悄掳来宗门内，打算将她培养成双修炉鼎和暖床小娘...总之这些言语之中直接将白叶宗说成是一个不堪入目的魔道宗门了。
还有一部分人，二话不说。但都横眉怒目，或是只身闯阵，结果撞了数次未果后又直接拿出自己的重器灵器，然后各自施为，或是手中握刀剑，或是直接以御物之法操控兵器疯狂撞向护山大阵。
这些大都是些天赋颇高，但又安耐不住性子的新进弟子，依仗着自己天赋高，修为上升快，所以有些目空一切。
除开他们，还有些经常在外门峰这座时常需要参杂俗世事物的大染缸中，生活行事的外门峰管事，因为俗世诱惑和山上油水都颇大，所以一些道心不那么坚定者，便难以坚守本心，最终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平时无事瞧不出来，况且白叶宗宅心仁厚，出手大方，为了在这里讨生活，只需要装装样子而已，有何难的？
但如今又涉及到自身的切身机缘时，一个个的便都原形毕露。
只不过这些人看似攻势凶猛，但大都修为不高，最多也不过是四境而已，任凭他们全力出手，轰击大阵一年半载的，也撼动不了白叶宗这云精大阵一分一毫。
能够打得三位彼此联手的圣人不敢再犯，岂非是浪得虚名的？
四周其余的外门峰管事和弟子，有些对此冷眼旁观，无人看管，生怕白叶宗又不作为，自己又惹了众怒，日后的日子就绝不会好过。
有些是看着义愤填膺，但碍于自身实力低下无法管，算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有些纯粹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在那起哄架秧子的等等，不一而足。
沈青就站在外门峰顶，静静瞧着这一幕幕发生。
人间百态，善恶美丑，一览无余。
若是自己身处其中，想想，其实是挺叫人伤心的一件事。
这样的一幕幕，若是叫其余的内门长老给看到听到，心中如何能够不怒火中烧？如何还能处之泰然和信奉人之道义？
铁定当场便会暴起杀人，心中可能还会忍不住地感叹一番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便是以再严苛的条令来审查和约束弟子，再用心费力地教导他们一心向善，以天下百姓的规矩、善恶和自由来约束自己，但盛名之下，总会有一心享福之人来动脑筋，以对答文章的形式来行应对之法。
老人们常说的人前一面，背后一面，说的最多的，便是这种人。
偏偏世间最多的，就是这种人，而且愈演愈烈，越来越多。
所以老人们又说世道在变，人心不古，太不靠谱了。
沈青从生至此，已有万载，也曾有过那么几千年，因为起起落落而导致的心境大变，所以也对这些说白了就是狗屁倒灶的破烂事有过兴趣，觉得世间之人，人人不一，有时明明是心境相违的两个人，怎么就偏偏是最要好的两个朋友了？
有时又明明是两个心意想通的绝世佳对，偏偏因为一些很小的事，最终只能各自伤心，分道扬镳。
还有些明明是站在了世人信奉的顶点之上，他甚至还拿出了一套约束世人的规矩，结果自己却又在规矩之外，逍遥自在。
再如现在这些人，为了那些所谓的“舒坦日子”或者说“受人敬仰”，就可以做出许多叫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来，比如违背本心，改变初衷，伪装自己。
他事事观心，仔仔细细地去体悟和观察，最后还写了一本名为《观心眼》的书，有那么几百年还挺流行的。
后来又有儒家圣人又说了，“人性本恶。”
沈青觉得说得挺好也挺对的。
但事实上。
偏偏就有那么多人说这是儒家异端，是要完全被摒弃的存在，要受世人唾弃。
一开始沈青也觉得义愤填膺。
但再之后又过了几百年再看，好像...也不算错。
所以他毕竟没将这一身筋骨皮肉给活到狗身上去，见多识广的他，对于这些心念驳杂之人，也瞧见过不少。
其实这些人也并非全是那动辄便暴起杀人的心性暴戾之人，更多还只是想要便宜占尽的小人之属，只是目光有限，眼界不及而已。
这也是为何白叶宗会分设内外门的原因所在，外门弟子想入内门，还要再经过重重考验，其中道道关卡全部都会直指本心，不合格者一样会被直接逐出宗门。
也是为何在这种时候，宗主白山会直接将外门峰这么大一块烫手山芋放心交到他手上，全凭他处理的原因所在。
说到底还是不愿死人，纵然是人心本恶，仍是想要为其留有一线生机。
沈青一跃而下。
乱作一团的外门峰，如风吹过草地，很快便依次安静下来。
执事弟子们瞧见沈青，态度不一，但都停嘴停手，不敢再造次，有些知晓些许内幕的外门峰执事悄然松口气，觉得自己是赌对了，白叶宗果然如传言所闻，是个不敢惹是生非的“老好人”宗门。
同样也更加坚定了自己一定要趁此机会，脱离开白叶宗的心。
“老好人”宗门是很好，可这座世间本就是人善被人欺的模样，况且修士修炼，又要与自己争，又要于他人争，最后还要与天地大道争，争什么？
不就是那口气？
争一份修士登天的机缘？
现在机缘来了，而且还是一步登天的泼天富贵，就是争先得道的时候，白叶宗反而开启护山大阵，打起了闭门看热闹的心思，这算什么？
是已经承认了自己日后可以任人揉捏的本质吗？
还是觉得自己能跟不周山比肩，超然物外，所以大大方方的置身事外，瞧着自己脚下的这些蝼蚁们，相互争抢？
对于这些人的心思作态，沈青一一看在眼中，又透过眼睛，轻而易举地便洞悉了他们的所思所想。
轻叹口气之余，又不禁哑然，然后笑骂自己什么时候也成了那管天管地管人间的儒家门人了？
白叶宗是一个以“侠义”为本的宗门不假，甚至许多事还同镇苍派以及神道宗等等这些有着一身浩然正气的宗门极为相似，但就此认定白叶宗也是其中一位，世人认可，白叶宗自己可不认。
白叶宗的规矩，从来只在束己，只讲问心无愧而已。
沈青对于这些出言不逊包括出手轰击护山大阵的弟子，只是抓起来丢出去，至多摔个鼻青脸肿，但性命无忧。
就像是在清理院落，将庭院里散落下来的灰尘垃圾给扔出去一样。
但宗门外门峰那些助纣为虐的执事们，却全部都被沈长老直接几巴掌连带着一身私藏珍宝，甚至其中有位领班还有一枚方寸物都一并被拍成了虚无，连声求饶都没说出来。
最后剩下那些也有蠢蠢欲动之心，却又没胆子造次的子弟，沈青任由其选择。
不管是留在宗门还是出去寻觅机缘，宗门绝不干涉。
结果最后只有三个才入宗门仅半载，刚刚踏入修行，修为也才通脉境的稚嫩孩童，分别是两男一女，选择了留下，剩下的所有外门峰弟子，包括一些侥幸存活下的外门峰执事，全部选择了退宗下山，自寻机缘去也。
沈青正在觉得世间无奇不有，大都未见其远。
其中一位穿着一身红色衣，年龄最是小，只有六岁，但天资也最好的孩童，一句无心之言，让沈青眼睛一亮。
他说，“傻啊？”
沈青一直压抑着的心情，顿时如乌云尽散，已见晴天，最后爽朗大笑。
圣人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