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水县西北，这里一片连绵的石屋，十分老旧，能看到历史的痕迹。

甚至，房屋还残留着某段历史时期留下的标语，用水泥铸结出来的字迹，上面长满了青苔。

空气中时不时会飘过一丝污水和垃圾混杂的恶臭味，表明了这个地方的经济情况并不太好。

至少，富人是不会住在这个地方的。

其他几个方向的城区改造进行得如火如荼，可这个地方却像被遗忘了一般。

任凭那些望眼欲穿，等着地皮升值的住户再怎么眼馋，就是没有动静。

张燃老家的诊所就是座落在这里，四周有着三四条巷道连着屋宇，七拐八弯的交通情况并不太好。

这倒也罢了，连老家诊所的名字都不怎么好。

诊所名字叫“乌潭诊所”，开了已经有十来年。

张燃推门进去，就见到桔黄色灯光之下，水泥地板被踩得幽黑的堂屋里，有着三四个人正在输液。

旁边还有几个老头坐在那里打牌，大呼小叫的争执着什么。

与它名字十分不相称的诊所主人张震，就是懒洋洋的趴在柜台上面，百无聊赖的看着屋角的电视机。

正上演的是一部不知名的战争年代电视剧，炮火隆隆，十分热闹。

张燃一眼扫过，亲切而又熟悉的感觉掠过心底，这种景像，是多少年没见着了啊。

他有时也在奇怪，这么一间诊所，竟然养活了一家人，还供出了姐姐和他两个大学生，也真是异数了。

这一点，父亲张震功不可没。

因为父亲并不是把诊所当做诊所来做，而是当做一笔生意。

张燃一直认为，父亲其实并不算一个合格的医生。

从小到大，张燃甚至没见过他医治过病人，只是偶尔喝醉了嘴巴关不住门吹牛的时候，会说起年轻时医术是如何如何厉害，身手是如何如何强大。

那时候张燃才会感觉到，这个终日趴在柜台边的男人，也许曾经有过一些精彩的往事。

柜台上面堆满了病例和台帐，张燃知道这并不是因为诊所的生意很好，病人很多。

而是因为父亲本人太懒，不喜欢收拾桌子。

而诊所真正的主治医师会请到一个退休老医师，开出一笔谈不上太高，也说不上很低的薪水。

反正每个月，还要付给坐堂医生一笔钱。

这样，乌潭诊所就挣得更少了。

“回来了啊，不是说实习期很忙的吗？尤其是滨江人民医院这种大医院，更是忙得休息时间都没有……”

见到门口进来的张燃，张震神情一震，面上就涌起喜色，转眼压了下来，摆出一付严父的模样，轻咳一声：“小燃，你现在事业为重，不要有事没事就往家里跑。”

话虽然这么说，但从张震强撑着双手，拄着拐杖站起身来的举动，还是能看出老头子心里欢喜得很了。

张燃笑道：“我有假期，不影响事业，您就放心吧。老妈呢？”

“在楼上喝茶呢，她整天研究什么茶道、厨艺什么的，不务正业。正好你回来了，可得好好说说她。”张震很不满意的说道。

“我哪里敢？”张燃有些好笑：“正好口渴了，我去看看老妈。”说着话，张燃与大屋里病人街坊打了招呼，就往楼上走。

于萍同志十多年来培养的兴趣爱好很多，什么都会，就是不怎么干正事。

除了在学校里每周教上几堂音乐课，基本上就是与朋友逛逛街，美美容。

或者是在家，居移气养移体，过得惬意得很。

父亲母亲两人的相处模式，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嘴里常常会说着各自的不是，时不时会绊绊嘴，但感情却好得不得了。

是那种无论各自有什么缺点，都能包容放任的性子。

于萍盘腿窝在椅子上，手中端着茶杯，眼睛盯着桌面上的平板电脑，眉头紧皱着，能看岀眼角的鱼尾更深了几分。

她听到声响，转头一看，脸就笑成了花，一蹦跳下地，差点没把茶水打翻。

“小燃回来了，我就估摸着你要到天黑的时候才到家，每次都这样，正好熬了一锅虾仁珍珠粥，来尝尝，看看合口味不？”

紧走几步，拉着张燃的手，上看看下看看，然后脸色就很满意了。

“妈，我在外面没饿着，还长了不少肉。”

张燃一看她的眼神就明白了，连忙宽慰道：“不但吃得好睡得好，工作还顺心。不过也十分想念老妈煮的粥就是了，感觉吃了这么多家店，还是家里的好吃。”

“那当然，我这可是宫延秘方，当年正德皇帝都念念不忘的，一般人吃不着。”于萍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拉着张燃坐下。

她喇喇声的端来米粥。

红红的虾仁，配上金黄的米粒，白净粥汤上面漂着绿色葱花，一股浓香扑鼻，让人食指大开。

正德皇帝也爱吃虾吗？

张燃有些发懵，您说是就是吧。

粥是真的好喝。

“别不相信，当年你外公是最爱喝我做的粥了。几兄妹里面，他也最喜欢我，若不是……算了，说这些干嘛。”

于萍正想跟儿子好好吹嘘一下当年的“光辉事迹”，又想到这些年的处境，还有娘家的态度，兴头立刻大减，只是和声道：“这次回来，怎么没把妖娆带回家？不是说了你们两人在一个医院里面吗？什么时候可以把亲事给办了？”

“不急，不急，她这段时间忙得很……上次有了个好机会，她出国进修去了，要过一段时间才回国。”

张燃连忙应道，孟妖娆的事情，甚至孟伯父上次生病的事，其实都是瞒着家里的，他不知道怎么说。

如今的张燃自然没有多少顾虑，只不过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不怎么愿意看到父母失望。

有些时候，善意的欺骗，也是一种孝顺。

“这样啊，好久没见到振国和齐红了，是得去滨江看看。孩子都这么大了，还出什么国啊，外国的月亮难道更圆一些？”于萍话里隐隐透着不满意。

“行，等有空就去看看孟伯父，我这次回来是想看看老爸的病，应该可以着手医治了。”

张燃顺口应下，就转了话题。

“治你爸的病？”于萍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不再纠结于孟妖娆的事情：“小燃，那其实不是病...”

“是伤，暗伤对吧？都一样，相信我，现在我的医术完全不一样了，没把握也不会不自量力的开口。”

“可是……”于萍有些担心的看了张燃一眼，生怕他受到打击，“好吧，你也学了这么多年医，如今更在大医院实习，有了治病的经验，就帮你爸调理一下肺部。他近来咳得厉害，你看看是不是受了风寒。”

“笃笃...”

张震拄着两只拐杖上楼，听到这话，很欣慰的笑道：“我相信儿子的本事，这段时间就感觉喉咙发痒，总是想咳又吐不出什么来，滨江医学院的高材生开出的方子我肯定会用的。”

什么跟什么？

难道在你们心里，我就只配治个感冒。

张燃有些哭笑不得。

他眼中发着微光，在炽亮的灯泡之下一点也不明显。

仔细望去，就见到张震双腿从膝盖往下，已经是筋络骨骼全都枯朽。

肌肉就别说了，根本见不着，只余下一张光泽暗哑的皮裹在骨头上面。

同样出现这情况的，还有父亲的右手。

在特殊视角下，张燃能看到那里的气机也断断续续，黑白气息交缠在一起。

好狠，不但打断了骨头，更是截断了筋脉。

什么仇什么怨？

这么一眼望去，张燃心里愤怒的同时，又有些疑惑。

如果没有记错，也就是在这段时间，老爸已经撑不住伤势，开始恶化，很快就不治。

这也是他急急赶回来的原因。

但是如今用天眼望去，看到父亲的伤，其实都是一些老伤。

虽然重，但并不致命。

准确的说还能撑很久。

这样一来，就是有人继续动手了，或者接下来还有着张燃不知道的变化。

前世之时，父亲的死另有其他原因！

张震和于萍笑得慈详又开怀，张燃却没有笑，认真说：“我是想治好您的手和腿，当然还有心脉处的暗伤。”

“有这个心就好了，我这病不用管了，不碍事。”张震不以为意，老怀大慰自顾倒了一杯茶。

“来，再多喝一碗！”于萍笑眯眯，转身又端了一碗粥过来，这已经是第三碗了。

好吧，这完全是不相信啊。

张燃有些无奈了。

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声。

“医生，快救命，救命啊。”

一个女声焦急的声音传入耳中。

四周更传出一大片惊呼声。

然后就听到坐堂的退休老医生田医师惊诧嗓音：“不行，不行的，你还是送到宜阳医院吧，这里只是一个小诊所，缺医少药，哪里可以治好这种伤？”

“张叔，张叔在吗？我知道你医术很厉害，救救我哥，再不救就来不及了。”

的确，如果是重伤垂死的话，等送到城东正街处的宜阳大医院，人早就凉了，难怪底下的人焦急。

“是蒋红那丫头。受伤的应该就是她哥蒋八了，早就叫他找个正常的事做，偏偏要混偏门不走正道。这下好了，出问题了吧，老张，你看看能不能救他。”

于萍也开始焦急起来，她抢先一步扶着张震连忙下楼。

“我先看看吧。”张震脸色阴晴不定，眼里也有些愤怒。

刚刚下了楼，他的眉毛就皱成了一团。

却并不是愤怒于蒋八那小子不学好，而是痛心于谁对他下那么重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