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更阴,风更紧。
十一扛着跛强向小镇外走去。
小镇正月末,还不是人多热闹的时候,那些黄泥砌成的小店,大都紧闭着门,门口也不会站着一两个想要揽些生意的吆喝小二,显得小镇还是荒凉了点。
十一走到小镇口,简陋小城楼口突然窜出来一个眼窝深陷,尖嘴猴腮的瘦小中年男人,拦住了十一的去路。
这男人年岁不甚大,至多四十往五,头发却已掉了差不多,剩下的也如晚秋枯草。就算是其身上还穿着一身厚厚的褐色棉衣,也依然能看得出这男人身体已经瘦的只剩下了皮骨,像那快要行将就木之人。
这副尊容,只怕是携裹万金去那莺歌燕舞的春楼,都不见得会受人待见,说不定还会被尖酸刻薄的老鸨或是吃人不吐骨的龟奴搜刮干净身上的钱财,然后直接扔出去,就连棉衣都不会留上一件。
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正月这样的大雪寒冬下,他这番模样想必离那可怜之人也不稍远了,所以会被人瞧不起也便见不得怪了。
这人见了十一,不。该是说这人见了十一肩上的跛强后,眼窝中渐渐泛起激动,身上的动作却是小心翼翼起来,甚至为了看清少年肩上人模样,走近前来时,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脸抬起来使劲儿的瞧着。
瞧着瞧着这人便笑了,笑声尖锐如鬼魅,还愈来愈大声,可实不怎么好听。
边笑还边说道:“哈哈哈,咳咳,跛强,你终于死了,咳咳...终于死了...兄弟们,大哥,猴子,猴子终于为你们报仇了。”猴子每说一句都要咳嗽一下,咳出一口血沫子出来。
他深陷的眼窝中,布满了血丝和仇恨灼灼的目光。
十一先是愣住,想了一下恍然,后又皱眉道:“原来你就是当年第十八个人,也是来买跛强命的人。”
猴子突然跳起来,有一丈高,然后向后翻出三丈多远,又跺着脚跑回来,这才狠厉道:“对,就是我!他杀了我猛虎堂兄弟十七口!就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可恨我资质不够,修炼整整三载依然连练气的道头儿都没看见!”
猴子又从怀中摸出一本泛黄的簿册,使劲儿扔在了地上,再使劲儿地跺上了几跺脚,“就这么本破东西,花了我一半家财!我练了三年!还说什么一年便可破开桎梏,筑得根基,我呸!狗屁不是!若是让我再看见那骗人的老道,我非扒开他的嘴,将这本破东西撕开了一口一口喂他吃下去不可!”
十一看到,簿册上面还写着九转阴阳诀五个大字。
嗯,好名字。
猴子又浑身抖了起来,抱着头,蹲在地上,将自己蜷的像是一个枯虾米,哭腔儿道:“我,咳咳...我就连偷袭都不敢,咳咳...这些年来,我每天做梦都想要杀了他!”猴子每说一句都要伸长了脖子咳嗽一下,但就是不愿起来。说到后面,声音直似女人,尖利无比。
他又咳了好几下。
十一暗叹一声,他忽然明白他面前这人为何第一眼看上去就像是行将就木之人了,原来这人已被仇恨压垮了命格,压散了那口生气。
他之所以还可以活着,就是因为还有跛强这口气给他吊着,现在跛强已死...他继续活着,也不过是再多受上个把月的活罪而已。
现在十一已经确信下来,猴子的确是个可怜之人。
但十一自己都不知道,他这声叹息,到底是叹息猴子多一些,还是叹息他自己多一些,从这一些的方面来讲,他和这猴子实没些什么太明显的区别。
“现在你如愿了。”少年道。
他不知道该如何跟这猴子开口说句类似放宽了心,多吃些好的,多做些乐的事这样的话。
无论如何他都开不了这个口。
这个口一开,就好像是地府的阎王提前发了封死亡通知书,像他这样命格已经几近于无的人来说,说不定当场就要吓死了去。
死这件事有时候还是比较可怕的,尤其是对于猴子这种看似了无牵挂,实则执念颇深的人来说,更是件无可触摸和不能经受的头等大事。
猴子呆愣愣了好一会,只空洞着眼盯着跛强,十一都不知道猴子是不是真的在盯着跛强看,还是在看些别的什么。
然后猴子说:“如愿,怎的能如愿?我猛虎堂兄弟都已经活不过来了。”
十一能听到,也能看到,还能感受到,猴子说这话时,呼来呼去的大风,从猴子身边多刮了好几股。
猴子继续说:“好在我也不是全无用功,咳咳...身上还是有些伎俩。你,你替我杀了他,虽然是我买的,但我还是感激你...咳咳,我发过毒誓,谁杀了他,我就将我这些年来的珍藏,都送给他,我要他立即拥有富贵荣华,人间极乐!咳咳...那些财宝我都藏在这小镇向西二十里外的枯枝老槐树下...咳咳...”
猴子已咳的连腰都已直不起来了。
十一忽的恍然道:“原来你就是淫盗鬼千手。”
猴子一愣,竟下意识直立起了身子,开始低头打量自己,从脚往上,又从上到脚,时不时的还伸出手来摸摸这,摸摸那,好不仔细。
十一继续道:“传闻鬼千手是个辣手摧花,喜死人金银也尽收藏的大恶魔头,没想到却是这副尊容。”
猴子惨笑一声,道:“这副尊容,这副尊容...”
猴子又发了神经,癫狂起来,“想当年我猛虎堂兄弟十八个,日夜狂饮,大声放肆,何其快活?没想到最后竟栽在一个女人手里!一个女人!咳咳...”
猴子的声音又尖锐起来,咳嗽也更加剧烈起来。
那句一个女人,也是猴子第二次说了,每次都是这么咬牙切齿的样。
十一忽然一脚踹出,踹在猴子胸口,猴子整个人立即飞了出去,砸在土坯墙边,土坯墙立即被砸出了好一道龟裂开的纹路,整面墙壁都摇晃了一下,好在还没有真倒下。
猴子整个胸口都凹陷下去好一大块,眼睛也瞪得老大,眼底深深的不敢置信死死盯着少年。
但他眼珠已不会了转动,瞳孔也渐渐逸散开来,显然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十一抬头,看着依旧阴云密布,又好似飘飘洒洒了几点白色的天叹道:“好像有人也买了你的命。”
十一拍了拍跛强的背,又伸手抹了一下跛强依然瞪的老大的眼,“我替你杀了他。”
......
小镇十里外,大漠边。
一半白雪,一半黄沙。
一人,一剑,一萧,两座坟。
人是孤独人,剑是无鞘剑,萧是檀木萧,坟是新坟。
“大漠无孤烟,长河半日落。寒雪有时尽,沙白度孽魂。”
大风伴萧声,萧声已叹息,声声叹息。
十一将他才吹奏的这支萧立这两座墓碑前。
他立的很仔细,很用力,甚至很笨拙,笨拙的根本不像是一个修炼之人。
任谁看了都不会相信此刻在坟前立萧之人会是那个让这片世间人闻之色变的刺客白十一。
“只可惜没有酒,来年惊蛰,我去求那酒娘,给你留上一壶。”十一盯着他刚刚削了两颗杨树才立好的碑,喃道。
碑书世间强权大恶跛强之墓,十一于己亥年丁卯月壬寅日立。
旁一座也大同小异,大不过名字换成了“淫盗鬼千手猴子”而已。
十一又抬起头来,看向了纵延千里也不见边的大漠黄沙,不觉间已是痴了。
在他眼中这绵延无际的黄沙好似已不是了黄沙,那些大小不一的低矮沙丘,好似也已不是了沙丘,而是全部都变成了他立过的大大小小的坟冢。
现在这些坟冢全都随着风沙摆动起来,向他发出了邀请,要他携上一壶上好的灵酿,去与他们不醉不休。
风更紧,连少年的短发都吹动了些许。
大漠不知何时,多了一排深浅不一的脚印,脚印向着十一来。
一个浑身都裹着黑衣,只露出一双乌黑动人眼睛,周身还溢散着些许黑雾的人,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十一边上。
这双眼睛透着魔力,无论谁瞧了,都立即会被吸引过去,被牵引动心神,然后心甘情愿被这双眼睛所驱使。
可惜十一连看都未看,连头都未回。
“是不是你每杀一个人都要为他盖座坟,立块碑,颂支萧。”声音清脆,婉转又动听,偏偏还带着那么种讥讽。
“是。”
“是不是无论好汉还是大恶?”
“我从不杀好汉。”
“那王剑来,李明阳,周祁,木枝人都是怎么死的?”
“王剑来为了他所谓的剑道抛妻弃子,他妻儿被冻死在料峭春寒的冷风茅屋里;李明阳为了私吞金银帮强抢的万两金银和三块灵石,杀光了金银帮众,还伪造现场,致使狼群帮,绿林盟,狂狮堂三帮血拼,死人无数;周祁为了同修盟的诏安令屠光了梁家村...”
“梁家村是盗匪村!”黑衣人道。
“祸不及家人。”
“好!好一个祸不及家人,那木枝人呢?”
沉默。
“...木枝人是朱家人。”
“哈哈哈...好一个朱家人,那你是不是也该死?”黑衣人笑得又狠又冷。
“是。”
“你!”黑衣人清啸一声,手中忽然多出一柄七寸长的镶花短剑,直刺十一咽喉而去。
短剑映着夕阳,竟散发出了鲜艳的幽芒,漂亮无比。
只是太漂亮的事物总是带毒的。
十一并未反抗,只是向左侧移了下身子,短剑擦肩而过,割裂了一褶衣角。
十一这才伸手抓住黑衣人握剑的手臂,盯着黑衣人慌乱也依然透着魔力的眼,道:“我现在还不能死,还有事需要我来做。”
“你!”接连两个你字,没有下语。
黑衣人气的浑身直颤,“你这个卑鄙,无耻,下流的混蛋,就连茅坑里的石头,都比你好的多!你给我松开!”
十一如约松开了手,却是苦笑道:“你又何苦执着于我?”
黑衣人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上面写着十一号的血红色信封,连带着她手中那柄极漂亮的短剑,一起扔在了十一脚下。
短剑如有灵,接了地面时,自行立起来,如十一一样立在黄沙和白雪间。
“任务和你要的东西。”
“跛强的灵生经。”十一从怀中掏出一本古朴的线装书,递给黑衣人道。
怀中还躺着一本九转阴阳诀,十一自己都不知当时为何会捡起,然后收起,或许是有缘吧。
相见不就是缘么?
黑衣人愣愣地看着十一手中的灵生经。
十一黯然道:“他挺可怜的,可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为了这么个有望突破天境的功法,搭进去不少人命了。”
黑衣人忽然讥讽道:“那无根果呢?”
十一巨震。
黑衣人含恨的剜了一眼十一,转身便走。
走到一半,又弯腰裹了枚雪球,回头用力像十一扔来,“我瞎了眼!”
雪球砸在十一肩上散开,雪溅了半身,但很快雪就化作还带着芬香的涓涓雪水,从身上流淌而下。
十一矗立许久,一直到那黑衣女子消失了地平线外,十一才弯腰将东西捡起。
十一将短剑悉心收好,打开信封,里面有两张纸,一枚身份玉牌。
第一张纸上写着三月十一日淮山,斗金商楼奇珍宝拍卖会,无根果。
第二张纸上写着黑道霸擎李铁柱。字后面还有一柄血红色的古朴小剑。
这是楚门的标志。
身份玉牌上则写着斗金商楼执事几个字样。
......
十一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腰间的剑,目跳远方,喃昵,“师傅,就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