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解开贴身衣物,仔仔细细地检查了自身后,松了口气。
他身上并无明显伤口,只是淤青极多而已。
屋小窗小,光线不是很好,连带着屋内空气,也有着一股刺鼻膏药的味道。
十一强忍着疼,手撑起身体,起身下地,扶着床沿墙壁,走出屋外。
这会正是正午时分,屋外日头正盛,小村颇显静谧。
不光是十一所身处的这户人家家中无人。
紧挨着这户人家的其余数户人家,也没传来正午烧饭时油锅的“滋滋”声响和人声喧嚣。
十一猜测应当是小村世代的生活习惯使然。
这会村里的大多数人,应该都正在地头上,简单吃一口早晨带去的饭菜,稍作休息。
下午还有重活要做。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十一觉得,不太像是一座尽是隐世修行人会待的小村。
倒是在那种灵气不算浓郁,不过一般也远远算不上稀薄的偏远地方。
这种隐于山林间,与世隔绝的凡俗小村,不算多,可也绝不算少。
大都是因为早年祖先为了躲避天灾人祸,更多是为了躲避战乱,或是国破之后,避免敌国屠戮,才不得不拖家带口地远走他地,流亡而去。
不过也有世代便扎根于山林之中,不愿走出的,一般这种小村子,民风虽愚,但也最是质朴。
十一觉得,这里像是后者。
不过对于十一而言,这自然算是好消息。
至少无须担心那种“才出虎口又遇狼”之类的惨淡情形。
十一倚着门框,眉眼微抬,瞧着天边,下意识伸手扶额,微微眯起眼眸,眼神有些恍惚。
只见天边大日高悬,云雾低垂如白浪。
金光漫漫,道道如透明白练穿透云海,使之云海一边泛起金色。
四周皆是空灵鸟鸣音,无乱世喧闹之音。
十一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喃喃自语,“这算是大难之后,必有福报?看我上一世观尽血腥景和人间惨状,所以才给我换换眼中景,要我不那么心中有悲戚,对你也不那么心中有怨气?”
十一自顾自地点了点头道:“煞费苦心了,不过...是很好啊。”
满目疮痍的战场遗址换作了天蓝草绿和挨家挨户的木房小院,身处和目尽极处,皆是桃源。
那些血流成河的沉闷声响,换作了泉水流淌,叮咚作响。
还有那些触目惊心的残肢断臂和残垣断壁,最终皆换作了篱笆院墙和良田百顷。
是如登人间仙境。
少年望着这一幕,没来由想起付南曾经在那座去往永络小镇的倒悬山上,同他说过的一句话,“日子就这么过,其实也不错。”
十一不禁摇头。
付南就是这样。
万事轻言。
似乎任何坏事,急事,要事,甚至重事,放在付南面前,都能被付南当做吃饭喝水,吹牛打屁一样简单。
然后他就真的以不一定最为省力,但一定是最省心的一种简单法子,来处理之。
如当初他们二人在才入永络雷泽时,便被镇守永络雷泽小洞天的坐镇圣人给设计坑害,先是将他们丢在了永络雷泽之外,目及之处,尽是黄沙,若非十一心有所感,恐怕他们二人想要走出那片黄沙,都是几近不可能完成之事。
这还不算他们一路之上,所遇到的无数沙地黑甲蝎,二人几乎是经历了九死一生才从那蝎钳之下,侥幸逃出。
本以为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结果却是才出虎口又遇狼惨淡境地。
他们直接跌入到雾灵泽的泽地之下,遇到那诡谲血池,和蛰伏于血池之中的甘郄。
二人死里逃生,放在十一眼中就是九死一生,每每想起都会心有余悸。
可放在付南眼中,那就好似才同某位佳人才女“春宵一刻值千金”过,便又遇见了叫他心动的新美人一样。
往事如烟过,美人换新装,不见当年留情处,新花已盖旧花艳。
这一点。
十一自认做不到。
所以他是有些羡慕付南的。
怎么付南就可以做到万事宽心?
不过比较有意思的是,那时候的付南,好像正是刚刚放下他心中对古绝小城的那位沈家三小姐的执念的时候?
诚然。
在十一看来,付南在这之前绝不算是一个钻进牛角尖中,又能自己钻出来的,且也不像是个愿意往出钻的。
不然付南怎么会在古绝小城的平安息楼中,终日买醉,借酒浇愁?
当初的郝掌柜对付南可谓是青睐有加,不愿见到付南就此沉沦埋没,依仗着过来人的身份,对付南劝说了许久。
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啊,要么便是实强力高必有美人追啊等等的,说了一大通,恐怕郝掌柜这一辈子的劝解之言,全都用在了付南身上。
只不过因为付南委实是太过不争气,任由郝掌柜好坏说尽,仍是油盐不进,郝掌柜无奈至恼恨,摆了摆手,道了声“算了算了,由得他去,世间总有失意人”,这才最终作罢。
不过郝掌柜仍是为此惋惜许久,大叹世间少风流。
然而谁都没想到,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穷苦少年,甚至还是个无法修行道法的废物之属,本该是被付南认定为生死情敌的存在,反而成了点醒浑噩付南的指明灯。
连久经世故的郝掌柜,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就相当于是备受人贬谪的三岁小儿,将一位备受人推崇,前途光明的大好青年,给点醒梦中。
世事奇妙,不外如是。
之后。
郝掌柜觉得付南总算是脱胎换骨了,可十一仍是觉得,付南之所以那般说与那般做,总不像是真的放下了。
反倒是更如同一坛陈酿老酒,在打开之后,喝到一半,突然觉得没了滋味,但又舍不得将其扔掉,便只能又重新打上泥封,藏于窖中。
至于以后还会不会将这坛老酒重新启封,启封之后这坛老酒会不会早已变了味道。
付南不管。
他只管问心无愧,舒心顺意。
这种他人心尖上的心路历程如何,十一说到底只是妄加猜测,不作数。
更何况在这中间,十一还因为有他同阿彩一起的经历,在干扰十一的判断,所以十一也不太过肯定。
不过借由付南此事,让现在看到了世间美景多风流的十一,觉得有些恼火,也难免会觉得颓然。
若是换做付南在这,说不定不管那坛老酒会不会变了味道,总之都会先喝了再说。
不好喝,那就再换上一坛,可是他手中的这一坛也不会就此扔掉,再重新泥封起来便是。
可是十一,自认做不到。
说白了就是,十一还是有些放不下,而且心间也容不下那么多陈酿老酒。
因为储藏于心的陈酿,已然足够多了。
不单单是家仇未报。
还有邱楚子师父的那份情,在彩泥镇遇见的张婶子那份,付南那份等等。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不谈他如今记不清的记忆,单单是那些他记着的。
他都还不清。
心里有愧,谈何放得下?
涓涓细流如何汇聚成江海?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十一一想到这,就觉得有些伤心。
少年有些想念那位最喜欢跟在他身后,叫他“公子”的少女了。
他想着若是少女在这,定然会坐在他身旁,再俏生生地问上一句,“公子,可想多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