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圣人忽然一脚跨出，站在百花仙子身前，瞧着百花仙子那双可以叫做迷茫，也暗含着愤怒的灵眸，道：“不要想太多了，总要走这一步的，大势之下，泥沙俱下，死得最多的便是鱼虾，这向来是大势所趋。但是最后大势趋于平稳，最先复生的，仍是鱼虾，而且以现在的情况来看，鱼虾太多，于这座人间而言，也未必真是一件好事。”

百花仙子回过神来，立即杏眼一瞪，“要你说教我？”

三圣人闪过一丝无奈后，忽然正色道：“老婆子，走吧。”

百花仙子像是骤然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之言，当下瞪大了眼睛，满眼的不敢置信。

百花仙子失声道：“人家摆明了没想过要我走，我能走哪去？老家伙！你是不是又有什么弯弯绕的谋划没有同我说，没关系，反正你向来如此。但是有本事你就直接杀了我，不然你别想再坑我！”

三圣人苦笑道：“老婆子，我自身都难保了，还怎么坑你？相信我，老婆子，这种时候只要你想走，没人敢拦你。”

顿了一下，三圣人咬牙道：“这是当初大家一起商议谋划时，早就定好的条件，只要你不在这胡搅蛮缠，他们大妖族是一定要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而这种情况，至少都需要几百年，到那时候那小子也该有了自保能力，你就可以......”

“啪！”

百花仙子毫无征兆的一扬手，竟是一巴掌直接甩在了三圣人脸上。

三圣人没躲。

只是沉默不语。

百花仙子突然大怒，伴着她那清灵的声音，咬牙挤声道：“槺祐！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三圣人定定地看着气得俏脸通红的百花仙子，喃喃问道：“老婆子，现在不是你该任性的时候，你应该知道！”

百花仙子先是一呆，紧接着恼羞成怒，“你管不着！”

此时的百花仙子，就同那市井之中，受宠一生，不问世事的闺中大小姐一般，既有柔情似水，又极为蛮横不讲理。

三圣人没觉得烦，反而继续苦口婆心地劝道：“这里毕竟是我当年犯下的错所致，与旁人无关，所以你也委实不该掺和进这件事来，我于心不忍是一方面，更何况你还是这桩谋划的关键棋子，少了你，我的谋划只怕真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百花仙子正在气头上，三圣人说了什么她有些听进去了，比如“旁人”，“棋子”还有“于心不忍”这些字样。

至于其余的，则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所以百花仙子毫不犹豫道：“槺祐！你告诉告诉我，什么叫做旁人？什么叫做‘关键棋子’？我跟着你，那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你无关，所以你不能就这么将我一脚踹开，然后你自己去逞英雄！”

三圣人破天荒地有些无言以对。

和女人讲道理，好像自古以来，都是太监劝谏言，没用。

百花仙子见此语气也有些缓和下来，“老家伙，这么多年沉浸在那份不公的恨意里，我也有些累了，以前有你在，我至少还能看得到那几个老家伙最终得到凄惨下场的希望，可是现在事已至此，看不到了，我知道。但是以后你不在了，你叫我一个人去背负那么多，你个混蛋！你怎么忍心？”

三圣人神色复杂，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实在是世事如此，残酷为本。

但凡生而在世，逃不过的。

百花仙子突然以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问道：“老家伙，让我再陪你走这一程，大不了我先将我这一身大道，全都封印在一起，一起送给那个小家伙，他叫陈善男吧？”

百花仙子低头向下望去，待看到那个躺在山顶，闭着眼喃喃自语的孩童时，突然笑道：“我记得他，很不错，不看天赋，只谈心性，最上乘之选，你这糟老头子，眼光还不错。”

谁想三圣人蓦然喝道：“胡闹！他才多大？你直接扔这么一份大礼给他，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害死他！你知道不知道？”

三圣人苦口婆心劝道：“大运之巨，并非愈大愈好，抓在手里的，能吞下腹中的，才是上乘之运，反之就是小运小恶，大运灭定之灾啊！”

百花仙子一甩手，也气恼道：“老家伙，你也知道我是在害死他？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送他大运？还是小运？”

百花仙子一手伸出，一根葱白玉指直指自己，“我身上牵连因果不说眼前，只说千百年前，如此之多，你就没想过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还是你三圣人自信到能在现在，仅仅今日这么一场架，一场谋划中，全部斩断？”

百花仙子眯起眼眸，看向三圣人，“因果孽缘，犹如藕断丝连，斩不断，理还乱，到时候你三圣人死则死矣，一了百了，当然爽快，逍遥自在，可是你让我背负多少？就算是我愿意，难道你就没想过，我今日实力折损大半还多，如果我所料不错，最终实力所折损一定会超过九成还多，这样的我，背负的起来那份因果？”

百花仙子一副“三圣人你痴心妄想”的模样，不加掩饰地嗤笑道：“不可能！”

三圣人一呆，随即竟是有些急切，“因果虽大，但总会寻找与之相匹之人，你相信我，今日之后，我定然能够斩断强加于你身上的所有因果，不然我就是死，也会死不瞑目啊！”

百花仙子反问道：“与我何干？”

百花仙子的一句话，叫三圣人呆滞当场，如坠冰窟，“你就没想过要做他的护道人？可是老婆子......”

话音未落，百花仙子便抢过了话头，“想要成长成为一方强者，要什么狗屁的护道人，那只有没长大的孩子才会需要！而且一旦有了，那就是永远都长不大的废物。没有时时刻刻赴死的决心，日后还谈什么大道朝天？老家伙，你是真不懂，还是在这给我装疯卖傻？”

三圣人近乎哀求道：“老婆子，我并非是是要你护他周全，我只是...只是想要你帮着他遮蔽天机百年，百年之后，你大可放心离去，是成飞鸟，还是鱼虫，终究还是看他自己。我之所以看好他，其实并非天赋，也非心性，当然心性也会占据一部分，但绝非大方，反而是他身上所携裹的那一抹命运牵连的丝线，这才是他与其余人，最大的不一样之处。”

百花仙子低头看向镇万妖城那座山峰之顶。

在看到小善男在那嘀嘀咕咕，闭目等死的模样后，她犹觉气恼，忽然调动天地间无数大道道韵，将他层层包裹，然后再分出无数丝丝缕缕的细小道韵丝线，就如同穿针引线般，从善男的所有气府窍穴中穿过，然后游走全身。

那些丝丝缕缕的道韵，每一道都如同她延伸于识念之外的“眼睛”。

换言之。

此刻的善男身躯，几乎是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她眼中。

就如同暗夜之中的明辉皓月，在山顶熠熠生辉。

她所瞧见，看似身躯与之凡俗区别不大，实则却是如同是万古之前，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一样，二者之间不过只有一线之隔。

而善男好巧不巧的，正好身躯就处在那一线之隔中间，甚至还向“神明”，稍稍倾斜了那么...一点点？

可是这在百花仙子看来。

同那些大受天地眷顾的璀璨灵根体相比，这种“一根筋”的货色，当真同普普通通的凡俗废物，区别不大。

最为关键之处，还是在于如今世间，早已没了“举头三尺有神明”的说法啊。

既无神明，何来比肩？

既然注定是条断头路，那为何还要一心想着去撞破“南墙”？

百花仙子不明白。

那么三圣人到底从何而来的底气，来相信这份不知几个衍纪都不曾出现过的大气运？

就凭那一点点倾斜？

百花仙子觉得是挺可笑的。

可是她一点都笑不出来。

当初她踏入修行一途之初，天赋并不算好，只觉得此生入得天境去，便是无悔于生途。

然而到得如今呢？

她其实没想过的。

只不过她就算以这样的借口理由来麻痹自己，终究是也是难以说服。

究其根本，还是在于纯粹武夫四字，早早就被这座天地大道给钉死在了注定不可翻身的耻辱柱上，任由无数受到天地眷顾的幸运炼气士，冲刷千百年。

所以百花仙子接下来的话，并非是在向三圣人争论什么，而是就好似一位天赋极弱之人，在付出了比之常人还要多出无数倍的辛劳汗水之后，最终颓然发现那座大道之顶，他终究只能仰望，这种深深的绝望，叫她根本生不起哪怕一丝一毫的希望之理。

所以百花仙子只是在向三圣人陈述着一件既定事实罢了，“哪里不一样了？就因为无法修行？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越是纯粹武夫，便越是要讲究‘纯粹’二字，为了打熬体魄，砥砺大道，甚至连傍身道袍甲胄都不能穿，甚至连神魂都要一起经受烈火灼烧和大道鞭笞，这么一条苛刻到了极致的路，你要我做他的护道人，为他遮掩天机，你不是在帮他，你才是在真正的害他！”

百花仙一下子觉得三圣人是在完成那根本不可能完成的谋划，就如同伸手探月，最终却只寄希望于捞取镜花水月。

可能吗？

百花仙子劝道：“就算是天道反扑，就算是天地不容，大道不纳，一样是纯粹武夫所必须要经历坎途之一，你不能只将他可以承受的坎坷丢给他，然后按部就班地一步步成长。三圣人，你做梦！古往今来，别说根本没出现过，也根本不可能出现过的武圣，单说我们这种‘吃施舍’的天地圣人，有哪一个能够真正顶天立地的，是按部就班而来的？”

三圣人神色复杂，既有些欣慰，也有些心疼，更多的还是他对百花仙子的愧疚。

他喃喃说道：“没想到你已经想到了这么多，老婆子，厉害。”

他给百花仙子竖了个大拇指。

百花仙子不吃他这一套，“你少来给我灌这种迷魂汤。”

三圣人大笑三声，“老婆子，有你这句话，我槺祐，也算虽死无憾。”

然后他也低头看了一眼坐在镇妖仙道院的山峦之顶的小善男，喃喃道：“不过老婆子，他终究是不一样的，很快你就会知道，大妖族乃至其余几座天下都会知道。可是天机不可泄露，我又无法向你明说，我只能说他就像是一只长了一双凤凰翅翼的飞蛾，扑火还是会扑火，但是死后而立，他注定又会再度蜕变，直至他变成一只天地所不容的微虫，才是天地震动，五座天下皆惶恐的难有大气象。老婆子，百年，最多百年，你只需要看着他这一世，你便一定会明白。”

百花仙子陷入沉思。

三圣人绝不会无的放矢。

但她就是不明白，微虫与世争锋，那岂不是米粒之珠岂敢与皓月争辉？

但三圣人已然不打算解释太多，泄露了太多天机，对他这个泄露天机之人不好，更对于那个处在天机本身之人，是一种巨大的灾祸。

三圣人诚恳道：“老婆子，你就听我一句劝，带上他，一起走吧。”

百花仙子从沉思中惊醒，突然怒不可遏，指着三圣人破口大骂道：“槺祐你个老匹夫！你就那么想去逞英雄？有什么用？”

三圣人自嘲道：“我逞什么英雄？我还能逞什么英雄？我不过是去做我该做得事，仅此而已。这场谋划的初衷，就是以我之死来进行的，你应该知道，他们大妖族，对于我那一剑，早就觊觎已久了，何况不止是他大妖族，咱们这座人世间，也有太多人希望我死，而且都等不到再过几日，甚至是就在今日，就在现在。”

百花仙子撇过头去，双目通红。

三圣人喃喃道：“关键在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无论放在哪，都是合适的。而且我那一剑，已有了当初菩桀一剑的七八分威力，这就说明，只要还有我在世一日，他大妖族即便占据了这座天下，仍旧无法安宁一日，到时候会怎样？定然是血流成河，生灵涂炭，老婆子，你如何忍得下心？”

三圣人叹口气，“再退上一步说。即便你对此忍得下心，可是你又如何保证他们不会发疯一样地去寻找我？还有小善男？真要是到了那时候你叫我怎么办？他怎么办？我尚且可以慷慨赴死，反正是迟来的报应，可他连慷慨赴死的机会都没有！那时候才是真正的覆水难收，万事皆休的惨境啊！”

百花仙子双臂环胸，冷笑道：“与我何干？”

三圣人一瞪眼。

气得他说不出话来。

谁想百花仙子瞪眼比他还大，威胁道：“老家伙！你长胆了啊，还敢瞪我了？”

三圣人吃瘪，暗自着急之余，又无可奈何。

百花仙子打不得骂不得，绑不得，轰也轰不走，他这下算是彻底没了脾气。

只得默默念叨一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古圣人诚不欺我。

三圣人没说话。

反而伸手一招，将面已经失去了灵性，彻底成了“死物”的照妖镜，递送到百花仙子身前。

百花仙子接住照妖镜，握在手中，仔细研磨，一下子便神色默然，同刚刚简直判若两人，“生离死别的，见多了，你以为我看不开？”

三圣人瞧见这一幕，突然吹胡子瞪眼道：“你这糟老婆子，这照妖镜的器灵可分男女？”

百花仙子先是一愣，随即脸色一黑，显然被这句话给雷的不轻。

但片刻之后，她却忽然一下掩嘴大笑，“当然是男的！而且日日夜夜都与我同床共枕！寸步不离！”

三圣人满脸晦气神色，丝毫不加以掩饰，挥了挥手，作赶人状，“气煞老夫！去去去，赶紧走赶紧走，带着你这‘小男宠’，有多远走多远，自己找地方钻起来甜蜜去，别在老夫眼前碍眼，不然我难保自己不会含恨出剑，先砍了你这小情郎！”

百花仙子非但没走，反而也倔强地一步跨出，将照妖镜伸手递出，“说你长胆！你还真应了？敢这么对本...仙子说话？你有本事就砍！今日你要是砍不坏，本仙子跟你姓！”

这下三圣人，就只会瞪眼了。

百花仙子冷哼一声，“本仙子不想走，我看谁赶得走？”

三圣人哈哈一笑，“一大把年纪了，老婆子一个，仙子不仙子的，丢人不丢人。”

奇怪的是，这一次百花仙子并未反驳，脸上反而露出一抹羞红，然后支支吾吾地改口道：“那就本...夫人什么时候走，你个糟老头子管不着！”

三圣人一瞬沉默，“何苦呢？”

百花仙子一扬首，“我乐意！”

......

与君同死终不悔，来世不知可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