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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当作家 我要当编剧
第一百六十六章 行路难山多歧路

作者:提笔安天命 字数:5696 字



永络雷泽距离关闭时日,无多。

因为大部分进来寻求机缘的修士之属,都死了。

剩下一小部分尚还存活的修士,也都将该寻到的,不该寻到的机缘,都寻到了。

剩下时间所处,或满目悲伤,悼念亡故的宗门旧友,或寻山访水,真正瞧瞧这只存于永络雷泽小洞天中,外界人世间不曾有的壮丽风景。

无论是山川大河,还是天阴天明天黑暗,风景各方皆好。

若是仔细观察,然后融入心意至其中,细细品味,定然是能咀嚼出余味极多的美好之意。

至于那些原本便存于永络雷泽之中的大妖族,依然生活悠哉悠哉,这些修士突然闯来,实则并非是打破生活宁静,而是实实在在地为它们这些静谧安逸的生活,增添香色,加以“阔浪转折”。

是好事。

最后只剩下在隐灵地中,“无上金丹”小洞天里的断界山上,正在紧紧抱着阿彩,艰难攀山的小十一,最是令人忍不住捂着嘴巴,通红着眼,泪流不休。

便是在这种万事皆休人静怡之时,他仍是在抗衡天命,逆天而行,逆山而上。

是所谓“大道修行,逆天向上,欲求有为,先为己下。”

再瞧之人,便是大妖族的化形大妖,任谁不献上一丝敬意来?

小十一手中抱着昏迷晕阙过去的彩蔷薇,还有阿彩肩膀上静静矗立的小鸢鸟,那用于攀山之手,现在也已是如同之前阿彩那般,根根白骨狰狞毕现,又明显趾骨要短于另外一只手。

磨没了。

其身形之上的汗液,也早已流了干干净净,只剩下干涸犹未干的血迹,道道血痕又将阿彩那白嫩的身躯给染红了去。

此时鸢鸟已经从之前精力过度,疲惫昏迷之态恢复过来,奇怪的是,本该是开始念念叨叨,喋喋不休的它,这次竟是一言不发,反倒是抬起头来,向上看去,不知是何故。许久之后,这才低下头来,瞧着此时绝可以说是惨绝人寰模样的少年,它那双猩红鸟眸之中,有着复杂之意存在。

许是意境使然,它忽然张开鸟喙,口吐人言,言辞有些颓然,“断界山高,世间唯一,即便这座只是投影之物,并未真身亲临,可一样高出天外,至少有着数十里的距离,现在距离山巅,差不多还有着近三成距离,小子,你确定你行?要是上不去怎么办?”

“能。”十一也早已过了气喘如牛的阶段,身体进入如此状态,并且随之适应下来后,也就显得稀松平常了。

便是什么苦也都坦然受之。

但要说话,仍是需要调整些呼吸气机,才能保证气机不乱。

气机不乱,这也是大多数时候的登山要义,中间再细细划分下,还有“气机吐纳”,“身体留气”,“聚气而不散”这些诸多细小道理,所应对之,一样是分门别类,分别是“上山路”,“山中石”还有“续山巅”这三道登山关隘。

所谓“上山路”便是讲求山高耸立,唯“远”字而立,“气机吐纳”趋近于宁静平和,将登山之势化为端坐静修,方能保证气机不乱,手脚自然跟着井然有序,配合协调。

“山中石”则是路途多坎坷,并非大陆朝天,笔直向前,与之道理相似,实质上便是人间万事,无有一劳永逸之法,大都是起起落落,快慢不均,所下手脚力度,自然轻重不一。

“身体留气”自然是顾名思义,是要见多而识广,万事留有一线余地,若是将自己逼之至绝路,导致自己只能钻那越行越窄的“牛角尖”,自然是身体留气不足,甚至消散殆尽。

若是如此,哪怕碰见平路之上的点滴坎坷,也一样会直接被无限放大,化为齐天之高的巍峨山岳,阻碍前路不可行。

“续山巅”却是厚积薄发,为的便是自身在强弩之末时能够沟通天地,引动外气入体,便是如那雪中送炭般,助之自己强行闯过山巅之前的那一段黑暗路。

也便是有了所谓的“聚气而不散”,当然也有“行路而不难”的说法。

个中道理,到底都是一样的。

......

上山路唯多艰矣,希望之理已渺茫。

......

少年将气机调整至“细水长流”,舒缓平整,这才缓缓说了比较长的一段话,“怎么会上不去呢?”

鸢鸟欲言又止。

它想说人力终有穷尽时。

少年到底是与鸢鸟相依为命多年,当初两个小不点还在书香院中,便已是默契自如,同劳同眠,同步的不行。

加之当初少年事无巨细,也是心无旁骛,看书疲累之余,或是不由睡着又醒之后,每当他更多便是悉心观察这只时常在槐树枝头,昏昏欲睡的小鸢鸟。

自然熟悉的紧。

所以现在鸢鸟想说啥,一目了然。

才不过一句话便已有些气机紊乱的他,没有选择默默行事,闭口不言,而是继续强忍着身体不适,解释道:“若真是实在不行,那就叫起阿彩让她也攀不就是了?她也没那么娇气,非要我抱着才肯上山不是?再说现在有菩提老前辈的青果相赠,你不信我,菩提老前辈也总该信吧?”

话毕便是大口大口地喘息,正攀山巅的身形一阵摇晃,若非他心中心念恒持,只怕刚刚那一下便摔落到了山下去。

鸢鸟沉默许久,一直盯着十一的鸟眸,复杂非常,便是鸟眸之中的红芒,也都忽明忽暗地流转不休。

直到少年又重新稳固身形,重新掌握攀山节奏之后,它这才幽幽开口道:“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啊,菩提那老家伙竟然会选择在这休养生息,当真是那‘大隐隐于市’,我当初进来之时,竟是丝毫没有感受到。”

颇为唏嘘感叹。

在少年听来,诡谲地有种时过境迁,世间一如既往美好,唯我老矣的颓然之感。

什么时候一只鸟也会有如此丰富复杂的情感了?

十一很好奇,继续积攒了些气机之后,先喘息几声,然后语速放慢,放至极慢,“菩提,菩桀,肯定不会这么巧的,对吧?当年都发生了什么事?说说呗?”

鸢鸟没好气道:“陈芝麻烂谷子的破烂事,有什么好说的?有句话叫‘好汉不提当年勇’你知不知道?”

实则它还在心里边嘀嘀咕咕,何况当年本不勇呢?

十一犹不死心,“看在我都要死了的份上?”

这些故事,是与他有关的。

至少,与他命运牵连。

但闻言之后,鸢鸟勃然大怒,立即从其手心中飞起来,扑腾着羽翅,直接扇在了正在攀山的小十一脸上,啪啪数下,犹觉不解气,指着十一坡口大骂,“死死死,就知道死,死个屁的死。”

少年有些无奈,鼓足了力气,一瞪眼,“能不死,谁还想死?”

小鸢鸟一下子乐了,漆黑如墨的羽翅捂着肚皮,想笑又憋着,最终贱兮兮地问道:“想听故事?”

少年抽了抽嘴角,强忍着想要打这口无遮拦,手无寸铁鸢鸟的冲动,头瞧着山巅,老老实实道:“想啊。”

山巅还有那么远,不听听故事,可怎么上的去啊。

鸢鸟趾高气昂,一只羽翅叉腰,又伸出另外一只羽翅遥遥指着仍然是瞧不见山顶在何方的断界山,豪气干云道:“那就上他娘的山巅上去,那风大,这种荡气回肠的大事,是本鸢我的英雄事,没有酒也就算了,又怎么能在这种连个喝彩风都没有的破地方说呢?”

一只小如巴掌大小的鸢鸟,一手指天,趾高气昂,其实挺滑稽的。

少年翻了个白眼。

但闻言之后,也觉得攀山所受的伤痛,还有那些遥遥无期的绝望,似乎没那么疼,没那么绝望了。

他又问道:“你怎么进来的?还有,你不来跟我报平安,怎么独自一鸟跑了?对了,你是怎么寻到阿彩的?”

实际上他有无数个问题想要问它,比如在沈家得到了什么宝贝?现在沈家是不是在追杀于它之类的,但迫于“火烧眉睫”,只得是挑选了三个最重要来问的而已。

鸢鸟立即摆出一副你个小没良心的,连本鸢用心良苦都不仔细想想,竟然还敢来问我,那我怎么可能会告诉你的模样。

它打定主意,不说话。

少年只觉得委屈,说,“你那么聪明伶俐,修为高绝,我怎么可能知道你心里在想些啥?”

鸢鸟眼睛一亮。

十一暗笑,还不知道你?

不过这话的后半句他倒是也没有瞎说,虽说他现在识念不比常人,甚至远远超出常人极多,一般仓促破境,根基不稳的金丹境炼气士,他都能窥得一二。

但他还真就瞧不出这只小鸢鸟的心思里到底在想些啥。

包括鸢鸟的真实修为之类的。

一窍不通。

实际上鸢鸟在他的心思里,包括那菩桀和菩提,都神秘至极,至于为何会紧紧环绕于他周身,定然并非是他天降洪福大运,是要来助他逆转天道,挣脱命运牢笼的。

这些浅显的道理,他都无需作深究,便能知之甚多。

换言之,定然是有所图谋,才会行之一起,任凭命运缠身。

至于原因为何,也倒是并不复杂,至少显现在明面之上的,并不复杂。

事实上,他之所以会有明知答案可能无从告知,还是问出声来这种执着,是因为在他想来,这鸢鸟既然能够在这断界山上帮着阿彩强行续命,那自身修为自是不弱才对。

可不管他如何仔细瞧去,便是凭借识念在其周身游走,细细感知,哪怕是沿着黑羽缝隙,深入身躯之内,最终一样就只能在鸢鸟身体中,瞧得出一片漆黑如墨的漩涡之相,别无其他。

最让十一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那片漆黑如墨的漩涡,若是深入识念,企图仔细查探之时,竟是突然爆发出一股猛然的吸力,似是欲要将他的识念吸附其中,化为己用。

少年骇然,识念震荡,连忙退出,便是连外界身形,也一样有着神魂不稳的奇异景象。

自然他无从观察,当时鸢鸟鸟眸之中的玩昧笑意。

十一暗自嘀咕,心思有着“正襟危坐”之感,果然是同九曲黄泉当中的菩桀老前辈有着莫大关联,到底是显得诡谲了些。

倒是鸢鸟大乐,大张着鸟喙,昂扬着鸟头,双羽翅环胸,“你猜啊?”

十一果断选择闭嘴不言。

对于说话一事,他本就是竭尽所能,一字一句珍贵至极。

现在鸢鸟如此气他,他那本还调整得当的气机立即隐隐有着彻底散去的迹象。

得嘞。

为了自己尚还能够活下去,还有阿彩能够平平安安的,至少还能成就个无上金丹不是?

所以啊,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吧。

可鸢鸟不干了。

这一路上,跟随彩蔷薇,加之早年间同十一相处之后所遗留下的病根,早就养地其天性向话痨偏转,现在少年竟然一闭嘴,一副你想说就说,不想说那我就不听了的模样,反倒是让它心如猫抓,自己先忍不住开口道:“你难道就不想想,你怀里的小情人要是没有我,能找到这来吗?只怕半路就让那只大妖给叼走吃肉,说不定最后你连骨头都寻不到,莫大恩情,你不想着感恩戴德也就算了,竟然还好意思跑来问我,来来来,你告诉我,你怎么想的?”

鸢鸟说到这,顿时气不打一出来,它又想起了当初这混小子在白旭之前,边行便磨炼自身时的模样了,“混小子!你知不知道,你的小情人为了你,就为了你那什么什么的,自己付出多少?宁肯自己吃这莫大苦头,也要攀山,攀断界山!命都不要了,都要去寻成就‘无上金丹’的法子,到底为了啥?吃这么大苦,要不是因为我,早就死在半山腰上了,连我都快要心疼死了,你竟然还在白旭之前悠哉悠哉的磨炼自身,一点不着急,人家花谷的姑娘着急着急,你还不让,我问你,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了?”

少年沉默。

这是事实。

不管原因为何,他都无力反驳。

鸢鸟犹不解气,“在你心里边,你的小情人到底算个啥?为你所用的工具?还是利益互换的条件?”

字字珠心。

少年声音一下子便沉了下去,干涩直接,“怎么可能呢?怎么会参杂于那么多乌烟瘴气的东西呢?”

至于当时所想事实为何,原因是否难以却之,他到现在,仍是没选择说出口。

他说不出口。

好在鸢鸟气来得快,消的也快,“还算你现在表现不错。勉强算你将功补过了。”

鸢鸟瞧见十一那目光呆滞,垂头丧气的模样,顿时又是一乐,一下子觉得多年积郁的一口气,总算是通泰舒畅了,于是老气横秋地用羽翅拍着他的脑袋,“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随后的登山途,也是如此这般。

鸢鸟在阿彩肩头喋喋不休,十一大都闷着声,偶尔插上一句嘴,怀抱着阿彩,一路登山而去。

在过了差不多此处三成山腰处后,少年的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

每攀一下,不光是他那条一直用于攀山的手臂,便是连他全身,都在不住地颤抖。

要到极限了。

他死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疼得喊出声来。

最重要的,还是他不敢喊,害怕自己喊出一声疼来,给惊醒了怀中阿彩。

更加不敢低头看去,便是连断界山两边,也都不敢睁眼瞧去。

他害怕啊。

害怕自己哪怕便是一个侧头,一个侧目,在瞧见了山巅以外的风光之后。

胸中那一口气便会随之消散,会直接随风去,泯然于尘世间中。

到那时,哪怕距离山巅只有一步之遥,也是若天地相隔,天堑之隔,不可得。

少年不敢。

事实上。

在彩蔷薇肩膀上的鸢鸟,早早便恢复了其之前所消耗的精力与寿元。

对于少年的挣扎和苦痛,包括渐渐已是强弩之末的模样,它都自是看在眼中。

也有着那么几次,鸢鸟差点忍不住,便会若之前它帮着阿彩续命那般,去帮着少年续命。

可鸢鸟同样的,几次都忍住了。

他的续命法子虽然管用,但消耗巨大。

这中间不单单是他的精力与寿元消耗,被施术者,至多便是吊着一口气,吊着半条命,不至于会直接死掉而已。

但若是想要再做些别的什么,莫要说是攀断界山,甚至是简简单单的攀山这种事,单单是迈出步伐,向着平坦前路前行一步,只怕都不可能。

这种法子用在阿彩身上,自然可以,原因有二。

其一便是阿彩当时确实已是那强弩之末的将死之相,若它不救,只怕早早便坠落山崖,身死道消,魂飞魄散了去。

其二则是阿彩尚还有希望之理,她还有十一这个傻小子拼命相救之。

可这傻小子呢?

谁救?

别看鸢鸟很生气于少年路途悠哉悠哉,但它也从未怀疑过,这自小便由它瞧着长大的十一,会望山而怯步。

不然它又如何会将自己的未来之理,赌在这上面的?

那时候在它心思里,也预想到了现在这种情况,他无比相信,傻小子定然会带着这小姑娘,一起登山。

便是哪怕,他会死。

对于这中间的各方密辛,那些同一时代的大人物可能都是一知半解,便是连那些与之蝼蚁一般无二,是此方天地名义上的真正主人的大妖族都不知晓。

但它知道。

它知道只要这傻小子敢踏上这登山途,除死之外,毫无生理。

但它自始至终,从未出言提醒过,因为它也知道,少年自己一样知道。

所以到得后来,便是连一直都是在发泄牢骚,喋喋不休的鸢鸟,在瞧见少年那凄苦难耐的模样后,也都破天荒地住了嘴,不敢再说下去。

它也害怕,害怕它哪一句话说的不合适,导致这本就已是在强弩之末的少年会分心,然后一个不小心之下,攀山不稳,坠落山崖而去。

最终落得个两命皆休的结果。

但即便如此,少年速度,仍是越来越慢。

到底是若鸢鸟一直到最后都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

人力终有穷尽时。

上山路唯多艰矣。

路途之遥看似短暂,实则纳入脚下,不见尽头。

又何来希望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