颓然之余，还有些同情这位凄凄惨惨戚戚的枯瘦男子。
因为他好像同自己一样。
尽管这男子的眼神好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但也不妨碍十一打心底里有这种感觉。
说是心善也好，烂好人也罢，都行，反正两个人是同病相怜，作假不得。
但枯瘦男子并非如十一这般作想。
十一的同情眼神并未遮遮掩掩，枯瘦男子也不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江湖，是个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世面的老江湖了，自然一眼便由外而内，瞧了个透彻。
他先是一愣，然后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伤心往事，嘴里忽然发出呜咽之音...哭得伤心得很。
只是他这声音，难听得就如同鬼魅哭嚎，若是夜半时分响起，尤其是胆小怕死的石汕，估计又要使劲往十一身边钻了。
枯瘦男子想要将刚刚伸直出去的双手，再收回来重新抱住自己的双臂。
但一用力，左手手臂的关节像是卡住了，任凭他如何动也动不了。
另外一只手臂就想伸过去掰正一下，只是手指头刚轻轻往回一弯，就噼里啪啦地直接五根全掉，跌落在地上，这回真是想弯也弯不回来了。
直到此时。
他才发现早已经跌落在地上的那两条小腿。
十一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这枯瘦男子瞧见这一幕时候的茫然。
是那种打心眼里就没想过的大喜或是大悲，突然来临之际，心里头怎么都是不愿相信的模样。
是看过万丈天地，看过了崇山峻岭和翻江大渎之后，回过身来，结果发现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全是虚妄。
他喃喃自语，“只是掉了，再接上就好了...”
然后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捡那几根手指和两条小腿，结果他左臂因为卡主而动不了，一着急，手指头一动，又掉了两三根...
枯瘦男子眼珠子一共转了四下，呆呆地瞧着没了手指头的右手，差不多掉了一半手指头的左手和只剩下大腿的一双腿，以及地上那几根就跟干尸枯骨几乎没区别的手指头和一双小腿...
十一瞧着这一幕，只觉自己的心尖都在随着那枯瘦男子的视线转移，一齐颤动。
就感觉是有人在一根一根地敲碎这枯瘦男子身上的骨头，然后又如数家珍般地告诉他，这块骨头没了之后，你以后就再也不能做什么什么之类的，最后再将所有敲碎掉的骨头摆在他面前，叫他“好好欣赏”。
有多残忍？
十一实在看不得这般残忍画面，于心不忍的很，其程度不比那些鲜血淋漓的白骨碎尸差多少，“要不...”
一开口那枯瘦男子抬起头来，眼神里的茫然还没完全消退，十一也怕自己一句话说错了，让枯瘦男子本就已经裂纹密布，如同碎瓷随时都会蹦碎的心境就此彻底蹦碎，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要不，我帮你吧？”
不知这句话又戳动了那枯瘦男子的哪块心坎，总之呜咽之音一下子就比恶鬼哭嚎都要难听了。
隐约间。
少年觉得自己还听到了“哗啦啦”的破碎声响。
十一觉得肯定是自己说错话了，不然那般心境破碎的“哗啦啦”声响，不会这么响亮。
他有些不知所措，怎么弥补？
不帮也不是，帮也只会帮倒忙。
但在此时。
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响声，有些像是来去呼啸的大风突然又加大，然后急速刮过窄小之地时的“嘶鸣”声。
若将这种声响放在市井凡俗，最是能够吓坏孩童，觉得那就是鬼魅来临要收取人性命时所发出的声音。
每次会有这种风声之际，家家户户的孩童大都会如老鼠见猫，再顽劣的孩童也不敢再继续哭闹，该学习，该睡觉，该吃饭，绝不含糊。
此时这枯瘦男子听到风声后的表现同一个市井孩童，没多少区别，那副最是熟稔的惊恐之色又重回他那枯红眼睛上。
本色相向。
他突然放弃挣扎，眼睛里的那份对十一的仇恨狰狞全部都消失不见，唯独剩下的只有无限惊恐。
在十一看来，任何人在濒死之际，只要还眷顾生命，畏惧死亡，应该大都是这副模样。
无关善恶对错，避死向生，本性而已。
枯骨男子全然将十一当做了救命稻草，死死攥住，求饶不停，“我求你！求你，神仙，祖宗，老爷，主人，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只要，只要你肯放我出去，我愿生生世世追随于你，绝无二心，我可以拿自己的神魂发本命毒誓，若有违反，无论你身处何地，都可叫我立即魂飞魄散，求你，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说着便又呜咽起来。
十一是想帮助他，也帮自己，一起从这座天地出去，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想着再不济拿话语安慰一下，可如今这般情况，又拿不出合适的话来安慰他，迟疑了许久，最终只能选择实话实说，“我在这片天地中走了好久才找到这里，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好意思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出去，况且我连你是谁，叫什么都不知道。”
枯瘦男子以仅有的气力，突然哭着咆哮，“是你把我弄进来的，是你！我认得你！你怎么不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把你弄进来的？”
十一是真的震惊，这男子怕不是个丢了魂的傻子吧？
以前天爷爷同他讲过一些丢了魂的人都是什么模样，因人而异，有些人会终日神神叨叨，念叨一些神神怪怪之类的东西，说是有鬼怪上身或是出没于人间，有些人则会变得痴傻，智力就如同是两三岁的孩童，有些人就会如同这枯瘦男子这样，见谁都会将其当做是自己的深仇大恨之人，凶戾之气极重。
以前祈梁城里不是没有过这种丢了魂的人一夜之间将全家杀尽，然后第二天又走上街头，见人就杀的凄惨事。
当然那时候但凡遇见这种人，普通人都躲得远远的，等城主府派人将其擒拿。
不过更多时候都会直接当场处死，而且还是五肢分尸的那种，就怕没了脑袋手脚能用，没了手臂，脚还能踢。
至于为其做法求魂什么的，根本不会考虑。
因为于己于人都不是好事一件。
外面的风声越来越紧，大风呼啸，好似要将这座天地，吹个底朝天。
枯瘦男子从惊恐到挣扎再到颓然放弃，前后相隔着大风数次变幻强度的间隙，但总归是没多长，差不多十几个呼吸而已。
前前后后，十一都瞧着真切，暗自戒备，小心观察，就防着这男子突然暴起杀人。
天下之大，谁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就会有超出认知之事发生在眼前？
因为不够小心谨慎，或者托大无为，临死都难以反应过来的事还少吗？
最后枯瘦男子惨然一笑，但脸上因为早已表现不出笑意表情，所以反而比那惊恐之相，还要瘆人一点。
他视线越过十一，喃喃道：“不救便不救，也该不救，不用以如此拙劣之言来搪塞于我，当初若非我鬼迷心窍，竟然被那狗屁道义洗了脑子，最终选择救你，就不会这样，若是选择救下另外那个，也许现在，世界上的各个角落里，已经又扬起我甘郄善人的大名了吧？”
“想我甘郄，堂堂无上金丹，竟然以这种屈辱方式，死在这种地方，无人知晓...”
他蓦然间哈哈大笑，笑声不比那呜咽之音好听多少，“造化弄人，真是造化弄人，天予之机，害人之本，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贼老天！若是就想要我死，那就来个痛快的！何必如此婆婆妈妈，像个娘们一样太不爽利！”
十一恍然。
他突然想起在永络雷泽之外，付南同他讲过的“甘郄传闻”。
那时候十一还有过一瞬的心神往之，觉得这些被天道所纳之人，都是“幸运儿”。
十一主动询问道：“原来你就是甘郄，永络雷泽开启之后，那位第一个抢到‘无上金丹’的幸运儿？世间有传言说你是被世间各大宗门联手追杀致死，也有说你在追杀途中坠入魔道，反而将前去追杀之人全都给杀了，最后失踪了的，没想到你果然没死。但是你说你救我，什么时候的事？还有这里又是怎么一回事？”
十一忽然觉得有些奇怪，这座天地还有面前这个自称是因为救他而落到这步田地的甘郄，都好似蒙着一层绣着魔头样式的薄纱，带着诡谲不说，让他瞧不真切。
进入这座天地以来，他在那片荒无人烟，也了无生气的戈壁荒野中，行走不知多久，可除了一点点的胸中执念之外，再无他物。
连十一自己都不能十分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
主要是他能够想起的记忆实在有限。
在他的记忆里，能够想起祈梁城，想得到父母亲，想得到自己的哥哥姐姐们，想得到贺天爷爷，想得到阿彩，想得到白家被灭，在紫竹林，再之后在永络雷泽里的事，但是从永络雷泽出来之后，应该还有很长一段经历，但他完全想不起来。
而且即便是能记起的很多记忆都是断断续续的，就像是一张彩绘图画，有很多尚未上色的草绘之地，导致根本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来。
就比如他左手手腕上的那轮如钩血月纹身是怎么来的，他就一丁点都不知晓，再如他怀中所抱着的那本没有名字的古籍，翻开之后全都是他看不懂的字词，再比如之前他行走于这方天地时，身前所变换的那一幕幕空间景象，有些他有印象，有些则全然没有。
像是有人故意将他的一部分记忆给抽走了，然后将这一部分记忆又分门别类，每一个类别都上了锁，唯有对应的钥匙才能开启。
比如刚刚的甘郄在说出自己名字时，就是一把能够开启关于甘郄这一段记忆的钥匙。
然后在他脑海中关于甘郄的所有记忆，便如同潮水般涌来。
......
无心言如蜂尾针，蹦碎心境难相凑。
......
“幸运？”
甘郄在哭，只是眼睛里早已经没了水汽，算是雷声大没雨点，“哪里幸运了？...”
之后他就不停地在重复喃喃着这句话，眼睛里的光亮渐渐涣散。
彻底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甘郄，伤心都还来不及，哪里有心思回答十一的问题。
十一还以为他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