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鸟一副“你是白痴啊”的表情盯着十一瞧，把十一瞧得极为不自在，脸上有些发烫，可他也实是不知到底是为何，再加上被鸢鸟如此一说，心里边更加是如同猫抓一般，痒痒的不行，想知道的不行，于是他气急败坏道：“小坑鸟！你不许跟我卖关子，赶紧跟我说说，这个中的头头道道，到底是为何？”

鸢鸟一副“说你白痴，你还真是白痴”的欠揍表情，把个十一恨得咬牙切齿，又不敢动手，只敢死死盯着鸢鸟，用眼神来威胁他。

鸢鸟不为所动，但好在他也没打算如何卖关子，只不过是不慌不忙，老神自在地笑道：“白痴，但凡立教称祖，或是自立门户，所传承皆是自己这一脉道统，不可有外门外教插手之，这是规矩，无数年来，任凭哪一脉传承，规矩谱上这一条都是放在第一条，一直都未曾改变过，所以但凡在自己的宗门之内，那些宗门的传承者和主事人，谁也不愿瞧见有一个或是两个反对之音，哪怕这般事再是小事，也于礼和于理不应当当做一句或是两句玩笑之言来看待，要知道玩笑玩笑，说得多了，也会成了真的，但究其原因根本，其实还不是因为那些做了饕餮之人，走上这条不归路之后，无法回头？倒也并非是是他们一定想要吃独食，不允许再有别的聪明人进来分一杯羹，而是这条路容不下转身或是别人共行，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所以干脆就将那可以学习或是引发启迪的苗头也直接扼杀掉，半点都不放出来，这样对于自己的道统教义，才会是莫大帮助，虽说不至于从根本解决问题，可说到底，甚至只说是心里安慰也好，那也足够。毕竟，总比什么都不做，任由其自由发展来的好不是？”

十一若有所悟，觉得自己从鸢鸟的话语中听懂了不少，可若是往深了一想，又觉得好像什么都不懂，似懂非懂的，想着想着便叫他也有点烦躁。

十一眉头紧皱，心乱如麻，一直都在反复思量着鸢鸟刚才所言，可想象许久，仍是觉得他只明白了一个皮毛，那些更深层次，鸢鸟没说出来的道理，他一样不得要领。

但鸢鸟明摆着就是那种好话赖话，全都只说一遍，想要叫他说第二遍，难上加难。

那便更加不要提要他为十一解释一二，更是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十一在鸢鸟说完这些话后，自己便陷入了死循环当中，纠结许久，不可自拔。

鸢鸟反倒是由此来了些兴致，与十一说了些近万年之前，那些狗屁倒灶和蝇营狗苟之流的密辛。

比如说当年他同道祖佛陀，还有儒家的至圣先师，都吵过架，有些吵赢了，有些没吵赢。

吵赢了的鸢鸟就多说了几句，比如说同当初另外一座天下的道老二，在那座分门别界的界山之上，好一场荡气回肠的好厮杀，他当时直接将道老二说的哑口无言，甚至气急败坏道直接对他拔剑相向，但鸢鸟打不过道老二，他说，“我傻啊？打不过我不跑？对吧？当时那道老二直直追了我数千万里地，中间还跨越了一个界域虚空，从一座天下翻到了这座天下，可是他虽然拿着当时天底下最厉害的几把剑其中几个，可他跑不过我啊，空有一身力气的傻大个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鸢鸟在说这些时格外的得意，整个人精气神也都格外的不一样。

若是没吵赢的，鸢鸟则会一笔带过，比如说同儒家圣人吵架，他只说了儒家都是些自说道理，甚至压根不讲道理，有着无数弯弯肠子的糟老头子，烦人的很，就只会玩些阴招和咬文嚼字，一点都不爽利，烦得很。

再之后就是同十一说了些当年那场荡气回肠，横跨了五座天下的战争，鸢鸟说当时他一人面对百万天兵天将，以一人之力将其全都给打下了天庭，是何等的威风凛凛？若非最后遭人...

鸢鸟说到这话音戛然而止，任凭十一如何问，都不再说下去。

十一撇了撇嘴，对于鸢鸟这般的表现有些嗤之以鼻，显然之后的事叫鸢鸟有些讳莫如深。

再之后，鸢鸟兴致明显地低了极多。

再说些的小事情，会有些无聊，也有些愤懑，也还会有些开怀，情绪不一。

但说着无心，听者有意。

十一听得很是津津有味，也极为认真，说到会心处，还会往深了好好思量许久，将鸢鸟那些时常是一言带过的话语，放到自己的肚子里，仔细思量许久。

希冀着自己能够从这些只言片语中，听得懂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鸢鸟说到最后，所能剩下的还是不过唯有无限唏嘘而已，鸢鸟只觉得这些狗屁倒灶的破烂事就是那“天下乌鸦一般黑”，全都没什么区别，大不过是年岁和时代略显不同，比如说是几千年前或是几百年前的那两场战争，再不就是换了个地方，时间，再不就是国家或是种族之别而已，可究其根本，观其内里原因，到底还是相差不多的境地。

甚至若是相互回头，再看自己如今或是如今这般世道，结果到底还是相看两相厌的地步。

唯利而已。

十一不大喜欢这样的感觉，他觉得好像缺了些什么，于己于世，皆是如此。

但究竟缺了些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

黄沙幽蓝明月夜，泣不成声小沙丘。

......

时至后半夜，天气变得更加凉。

黑炭小姑娘吃完了干粮，蜷缩在几件厚厚的衣服里，已经沉沉睡去。

至于石汕，则也在小姑娘身边，吃也吃完了，可是不敢睡，生怕自己那便宜师傅瞧见他睡着了，一个不开心，就叫他起来练习走桩，所以在那强打着精神，昏昏欲睡。

十一伸手再往篝火中添了些木头，将火势架的更旺盛些，至少不会让石汕和小姑娘在夜晚着了凉。

但瞧着瞧着他面前的篝火，瞧着那些摇曳生辉的火苗，十一不知为何，他只觉得越是瞧着，便越是觉得这些摇曳生辉的火苗，就是那一个一个的世间道理，茫茫多，可他哪里能攥的住火苗的？

并非是他不敢，而是不能。

就是世间道理繁多，可任何一个，都不站在他这边，他只能眼睁睁地瞧着看着，可双手却抓不到，摸不着。

当初在祈梁城是如此，后来在大晋国，再后来在旱江城，所遇之事次次皆是如此。

十一双臂环膝，将自己的头深深埋在双膝之中，不肯抬起来。

鸢鸟瞧着十一如此模样不禁有些怒其不争，哀其不幸，骂道：“干什么？怎么？看见这世道变化来变化去，就是变不成自己想要的那种，自己也变不成世道最需要的那种，所以就灰心丧气，觉得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头，做什么都感觉没道理，是错的？你觉得做什么都做不到你想要的那个结果，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人力终有穷尽时’，就总是不够用，所以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的自暴自弃，然后任凭时光洪流将你推流沙荒？”

鸢鸟怒目圆睁，突然飞起身来，直接飞到十一面前，一下一下使劲地拍着十一的脑袋，显然是怒极。

十一抱着自己使劲摇头，低着头带着哭腔说，“不是的，不是的，怎么会？我不是在自暴自弃，也没有心灰意冷，世道该如何变，又怎么运作，其实自有其规律，我改变不了，也根本没想着改变，道祖佛陀，儒家至圣，改变了这么多年，不还是世风日下？极少有能改变之？到如今连做个善事好事，都会被人看作是傻子做事，就是像我一样...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我最怕的，最害怕的就是在瞧见那些我在乎，真的非常非常在乎的人，在他们面对困境，面对生死之时，我无能为力，小坑鸟，那种感觉，真的好痛苦，就好像一整个世界全都想你积压过来，然后砸在你头上，身体上，脑子里，全部都是，想喊喊不出，想动动不了，就像是全世界一下子就缩小成了只有你自己这片大小，谁都不在了...”

十一双手抱着自己的头，语气有些瓮声瓮气地喃喃道：“有过一次经历，我真的不想再有第二次，真的不想有，因为我自己都不能肯定，会不会让我忍得住不生那个自杀之心。”

坐在一边，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石汕，在听到十一这番话时突然就一个机灵，清醒过来。

他脸上的表情一瞬变得也如同十一一般痛苦不堪，双眼的眼眶之内霎时间，便红了，牙关紧咬，怎么都不松开。

他伸出手来想要拍十一的肩膀，算作是相互安慰，就好似两匹受伤无助的独狼，相遇之后，在为彼此舔伤口。

可他伸出的手不知为何，就这么悬在半空中，怎么都拍不下去。

或者说他没那个资格拍这个手。

相比较起十一来，他还要更差点，至少在吃苦受累的时候，十一从未想过偷懒如何。

对于石汕来说，十一所说的那般感觉，其实他再明白不过。

毕竟当初他可是眼睁睁地瞧着掌柜的，死在他面前，那时候他唯一的亲人，就这么没了。

就如同当初他还小，父母双亲都被山贼所杀，他懵懂无知，虽说当时的感触并不算是如何深，但这些年岁过来，走南闯北的多了，每每想到此，他都会有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之感。

可他连报仇的那股子拼命心气，都生不出来。

不可否认，石汕痛恨这般的自己，所以他也在积极努力的寻求着改变，或者说努力寻求着能够增强自己，让自己变得有能力去接纳，承受和改变这些事。

不然以石汕这般“滚刀肉”的性子，得过且过应该是他最终的归宿。

即便是现在，每天有鸢鸟在强行改变他，但他打心眼里，骨子里仍是到不了那个“愿意吃苦，愿意受累”的度。

鸢鸟有些怒其不争，哀其不幸，这一次连石汕也一起骂，“你觉得你的路越走越小，你的世界越来越小？然后你还有时间在这里自哀自怨的？你觉得你不怕死？别笑死本鸢了。混小子，本鸢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痴心妄想！这个世界，从来不会因为你的委屈和希冀而为你改变，你唯一能够做出改变的，就只有你自己而已！”

十一猛然抬起头来。

只见他眼中有水雾凝聚，水雾后面的眼珠里，猩红血丝缠绕极多，就好像是那种精神濒临崩溃的歇斯底里之感。

十一伸手指着旱江城的方向，第一次怒道：“当然不想死，谁也不想死，他们也不想死，如果可以活着，可以好好地活着，谁愿意去死？我爹娘想吗？那些被我们杀掉的人想吗？旱江城的那些孩童，小坑鸟，你救得了他们，你不救，你不想救，可我想，可我救不了，甚至再过几百上千年，我估计我都一样救不了，我今天能够眼睁睁的瞧着他们无能为力，明天会不会就会瞧着阿彩或是别的谁，我在乎的，我想救的，也无能为力？你以为我是怕吃苦受累？怕死？不是这样的，不是这么回事，我真正怕的，是我哪怕吃了一辈子的苦，也都做不好这些事，最终还是落得个无能为力的下场啊！”

鸢鸟讥讽道：“哦？你觉得这是你的害怕？所以呢？所以干脆就什么都不做了？死了一了百了，反正最后都是个不可能。你不敢自杀，本鸢帮你，烂好人，你帮得了谁？她吗？不过是换个地方苟延残喘而已。你以为就只凭借你的一颗赤子之心，就可以万事由善，万事大吉？休想！”

“你别说我是什么烂好人，这些跟对错和善恶之分，其实都没关系，就在这，在我们心里边，只要那杆秤平衡了，谁还会在乎别人作何想的？可是，性命只有一条，至少在跨入那个可以随意超脱生死轮回的境界之前，只有一条，她也是人，我也是人，活生生的人！苟延残喘也好，她也不愿意死！我也当然看不得阿彩，付南等等等等，死在我面前，或是因为我而死，我都看不得。”

十一一下子便泣不成声，蹲坐在地上，死死咬着牙，重复喊着，“看不得，我都看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