獩貊脸色微微一变。
只不过他这身漆黑鳞甲，很是适时地替他遮掩住了这般微变神情。
三圣人像是没看见，紧接着又将他第一次所问出的问题，问了一遍，“獩貊，你们大妖族当真如此想要这座人世间？”
然后三圣人像是在长吁短叹，说给自己听，“分则两害，合则两利，既然你能在蛮荒和这座镇万妖城上看得清这一点，那么你们大妖族，为何不能在蛮荒天下和人世间，看得清呢？就因为太大？”
獩貊沉默。
三圣人便继续道：“我们这些修行之人啊，其实都是在祈求着老天爷赏口饭吃，谁不是希望自己会有朝一日被天道眷顾，然后一朝得道，傲视于天下？可是凡事有度有得失，这座天下馈赠于我们如此多，可最终我们非但没有对这座天地有任何的回馈感恩之心，反而还要美名其曰一声是逆天而行，还要伸手指着老天爷，说是‘我命由我不由天’，你说这是不是莫大的讽刺？所以我们这些修行之人，是不是才是坏了天地大规矩的...罪魁祸首？”
獩貊依旧不言语。
“既然如此，那么我们这么打生打死，还打死了那么多反而是真正在回馈天地的无辜凡俗...”三圣人伸手一指，指向南方城头，“不说远了，我镇万妖城的好儿郎，还有你大妖族的万千大妖，难道当真就是命比纸薄？活该为了我们这些...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老家伙们来前仆后继？最后还甚至还要为了一顶‘族群延续生存’的大帽子，而沾沾自喜，觉得是死得其所？”
三圣人瞧着獩貊，“獩貊，不该是这样的吧？”
“若是日后真有天道反扑，欲要毁天灭地，那是不是其实只是天道在提醒我们这些自以为天不那么高的修行之人，应该主动站出来，而不是悲愤欲绝，再骂天骂地骂祖宗的将那些无辜凡俗一起，拉来陪葬？”
眼见獩貊久久无言，三圣人最后又重复着问了一句，“你说呢？是不是？”
獩貊忽然嗤笑一声，面露讥讽，“三圣人，嘴上说得好听，手底下坏事也没少做，好处和好名声你都想要，不愧是肯吃大亏的人，我獩貊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三圣人反问道：“当真如此？”
獩貊摆了摆手，竟是如同躲瘟疫般，向后退了几步，讥讽道：“你自己想死，别拉着我，我蛮荒没有你人族之中那么多卑鄙无耻之徒，也没那么多贪生怕死之辈。”
然后他又道：“倒是我蛮荒天下的大妖真正为何来此，倒也不妨与你说了，反正日后你们人族修士，迟早也会知晓的。”
说到这句话时，獩貊的眼中闪动着一股异样光芒。
似兴奋？
似疯狂？
还是像是一种祈盼已久的东西即将到手时，所安耐不住的喜悦？
说不清，且道不明。
三圣人“哦”了一声，颇为惊讶，但没多说，静待獩貊下文。
獩貊道：“你们不是生在蛮荒天下，自然不知晓蛮荒天下是何等难熬，当年菩桀对着蛮荒天下一共劈出四剑...”
獩貊脸上竟是露出了一丝心有余悸，“仅仅只有四剑啊！蛮荒一分为四，也因此将我蛮荒根基给劈坏，再加上你们人族三教一家，联手来侵略我蛮荒天下，无疑是雪上加霜，所以这些年我蛮荒天下一直都处在气运流失的境地，用不了几年，整座蛮荒天下都会变成一座神憎鬼厌的末法之地，三圣人，若是你，只能生存在那般看不到未来丁点希望，只能默默消耗寿元等死的地方，你会作何想？”
三圣人想了想，极认真道：“天道不绝，万事皆有一线转机。”
“自然。”獩貊眼眸中，讥讽愈盛，“你们人世间，就是我蛮荒天下的转机！若是你们人族肯让出一半世间，那我们蛮荒也愿意拿出一半作为交换，你不要忘了，蛮荒天下可是比这座人世间还要大得多。”
三圣人抚须而笑，“好算盘。可我们终究立场不同，况且不谈我人族修士，只说那些数之不尽的亿万凡俗，他们该何去何从？难道你大妖族迁徙过来后，能够保证整日安分守己，不吃人？别说这种话我不会信，就是你獩貊，恐怕也不会信吧？”
蛮荒中的大妖，真正开启了灵智的，相较于那庞大至极的大妖族群而言，无疑是少之又少。
獩貊冷哼一声，语气颇显烦躁，“早知道你们这些卑鄙的爬虫会不同意，那还说什么？”
三圣人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獩貊，你还是不明白，你处心积虑，包括你大妖族处心积虑所想要得到的东西，被就被天道所不容，没结果的，不过我来同你说这些，无疑是对牛弹琴。”
獩貊忽然捧腹大笑，“三圣人，我没听错吧？你是在对我求饶吗？既想要活命，又想要保住面子，你可以啊？起初我还以为你到底有多厉害，谋划至深，连几千年乃至几万年之后的事都能算的到，现在看来，其实你也不过尔尔！”
三圣人微微一笑，对獩貊的这种放肆之言毫不在意，“至于我今日为何想与你说这么多，倒也并非是贪生怕死，而是...算了。”
他原本是想说对大妖族和这座镇万妖城生出了恻隐之心。
因为他所辐散开去的识念，正巧瞧见了百花仙子所要做的事。
刚刚他以识念给百花仙子传音，结果得来的却是百花仙子劈头盖脸地一阵怒骂。
三圣人忽然觉得...百花仙子虽然是故意任性了点，但不可否认，她所主张的，还是有那么一丝道理的。
有些时候，也着实并非是舍去少数，便可成就多数。
因为人心...散了啊。
......
曾言人命有贵贱，天下乌鸦一般黑。
......
三圣人忽然伸出手来，那把仅有寸余的白色飞剑便乖乖落于他手中，然后急速变大，很快便又变成那把巨大笤帚模样。
这一次。
三圣人将那把飞剑所化笤帚向后一扬，抗在肩上，微微低头，视线穿过天地间，再穿过那座祖宗阵法，落在了道院内其中一座山峰之顶，忽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让你变作这番模样，又苦心修行了这么久，日后还得依仗你...委屈你了，老伙计。”
巨大笤帚轻轻颤鸣，好似是孩童在撒娇。
三圣人旁若无人般地哈哈大笑，一手抚着那把笤帚，一手抚须，“那今日便让你以这幅身躯，将那些委屈，统统宣泄一空，扫出一个大道朝天，如何？”
巨大笤帚疯狂颤鸣，似是在请战。
瞧见这一幕，獩貊那双暗金色龙眼，猛然一缩。
他心头忽然泛起极浓的不好预感。
就好似是他之前身处热油锅中，却一直到此时才发现一样。
不知为何，如今他瞧着三圣人，就好似瞧见了当年的菩桀，总之那股强绝如整座天地都凌空压下的威压，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欲要压得他连出手都不敢。
“三圣人！”獩貊蓦然一声大喝，既算是给自己壮胆，也算是将自己从三圣人所营造的意境之中，给拔出来，“明知不可为，难道你还偏要为之？难道你就不怕你现在的一次任性之举，会使得日后你的千万年谋划，一朝崩塌？！”
带着话音，已有些气急败坏的獩貊身形又一次一闪而逝。
说着最狠毒的话，跑最远的路。
但这一次。
三圣人不再是遥遥指剑，而是他本尊，单手提着那把巨大无比的笤帚，一起动了。
还带着一声“老伙计，随我降妖！”
他对獩貊的话，置若罔闻。
只见他忽然间向前迈出一步，紧接着他手中那把巨大笤帚，竟如世俗中纯粹武夫在时常练习，在修行招式那般，开始挥动起来。
顷刻间。
在他周身便有道道剑气如水流般奔涌不休，然后分别向半空中各个奇怪的角度和方向一扫而过。
半空中经常会有“砰”然炸响声响起，然后或是剑气炸碎，或是有片片碎裂鳞甲或是断裂的小块肉翅，四射飞溅。
数道声响过后。
一道巨大剑气白浪，以波涛汹涌之势，推着獩貊向天一边，如惊涛拍岸，又将那“大岸”给推得向后爆射而去！
直到将那“大岸”给快要推到南方城头之外，这头名为獩貊的大妖，猛然间一声大喝，一道道几乎凝成实质的龙吟波纹，猛然反冲向那道剑气大浪。
但獩貊真身在那道如同天地翻涌般的磅礴大浪之下，就如同蝼蚁般渺小，也使得任何作为也都如同螳臂当车。
后退之势犹不停。
眼看便要退到城头之外，落入那源源不绝的蛮荒大妖中间。
獩貊知道，他绝不能任由自己退到那边，不然难道他大妖族，再给世人表演上一通猩红鲜血如雨落不成？
“三圣人！真当我拿你没办法不成？”
“斩铁幕，开！”
獩貊重重一脚踏在天幕“地面”上，竟然凌空将这座人世间的空间，都给踩出了一个黑色巨坑，巨坑旁边道道如地裂之纹，开始迅速向四周扩散而去。
透过那个黑色巨坑，依稀还可以瞧得见坑内无数絮乱如无数剑气飞溅的空间乱流。
除此之外。
从那黑色巨坑之内，传出阵阵巨大无比的吸力。
又是空间塌陷！
但獩貊身形虽渺小，可站在那道黑色巨坑中间，却纹丝不动，好似脚底钉钉，身躯纹丝不动。
他所伸出，挡住那滔天剑气巨浪的双手，手掌心处，突兀大放光芒！
但并非是如同百花仙子照妖镜那般的白芒，而是漆黑如墨，就如同黑夜遮黎明的黑光一样。
这些黑光并未向四周扩散而去，而是在獩貊身前，就在他双手之上，渐渐凝聚成了一道黑色墙壁，就好似是大江堤坝，硬生生地拦住了那道滔天大浪。
獩貊双目瞪到滚圆，一双暗金色的瞳孔细如缝隙，就连俱是锯齿尖牙的嘴中，都频频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
显然此刻的獩貊就算不到极限，也距离极限相差无几了。
三圣人站在远处，慢悠悠地向獩貊走去，还有那么一丝闲庭若步的意味，边走边笑道：“一剑不够，再来一剑，如何？”
话音尚未落，天幕上果然又是一道剑气白浪汹涌而去。
一浪还比一浪高！
而且后浪速度之快，威势之盛，竟是只在眨眼间便追上了前浪，然后就好似一头大浪模样的巨妖，在张开欲要吞噬天地的大口，猛然闭合！
一瞬便将前浪给融于己身。
然后带着铺天盖地的强绝威势，又向獩貊吞噬而去。
“轰隆隆！”
僵持的状况连一瞬息都不曾有。
“咔嚓！”
随着一声轻响，那道漆黑如墨的斩铁幕就如同镜子碎裂般，直接碎成片片碎片。
那巨大的推力还使得那些碎片，顷刻间向后飞去，就如同道道以速度见长，而且道道都是急速全开的飞剑一般，直射南方城头之外。
那些如海浪般的大妖，根本毫无躲避之地，也毫无躲避之机。
所以妖海之中，顷刻间便被那些铁幕碎片给犁出了道道血线。
铁幕碎片所过之处，至少上千头大妖，无一幸免，全然被那股巨大的冲力给炸成了漫天碎肉，场面之巨，又叫许多亲眼瞧见，然后呆愣了一瞬的大妖，被后面所冲来的踩在脚下，踩成了碎肉。
铁幕破碎，代表着獩貊抵挡之势，瞬间土崩瓦解。
獩貊双目一瞪，整个人瞬间就难以稳住身形，被那道滔天巨浪给推向后去。
獩貊的身形甚至还在半空中被那道剑气巨浪给拍打出了几个圈，狼狈不堪。
南方城头之外。
那些那些大妖海，这时候无一不抬头，瞧着那道铺天盖地而来的剑气大浪，又无一不是一副面带惊恐，可偏偏又退无可退。
大妖绝境，一刻即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