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路上。

十一想东想西。

这一次。

想得最多的，则是他肩膀上坐着的甘郄。

就像是一场“鲜血淋漓”的捉对厮杀过后，意犹未尽，再来复盘。

这场棋局中的种种妙手、神仙手等等，犹有嚼头。

清风本无明月依，奈何明月有云遮。

说甘郄一点都不将那“无上金丹”当做是一份泼天福运，然后为自己能够独占一份而沾沾自喜，不全是真话。

以甘郄透露出来的那份执念来看，这么大的一份泼天福运凭空砸在他头上，不管中间和之后他付出多少代价，总还是能够说上一句如愿以偿的。

是为苦尽甘来。

只不过在那之后违背本心和超乎他所认定之事，又在他身上发生了太多太多，从大师兄欺骗于他开始，到杀了那么多“死有余辜”之人，再到瞧见夏茵真面目，再到最后背上一世骂名等等。

就好像他一生所有气运，都用来换作了这枚“无上金丹”。

可悲不可悲？

可叹不可叹？

当然！

包括甘郄自己都有这种心思，而且丝毫不加以掩饰，表露无疑。

不然为何他在同十一叨念起这些早已蒙尘不知多少的陈年旧事时，仍是那一份难以自处的模样？

看起来是甘郄悔不当初。

但十一仍是觉得。

如果没有在永络雷泽之后所发生的这些违心事，那么让甘郄在“无上金丹”和毕生气运上选择一个，甘郄应该还是不会犹豫，选择第一个。

说到底。

还是能够有资格说出“任由我辈自逍遥”这句话。

还是实力二字。

对于一位本是芸芸众生、奈何心向天明的甘郄而言，这就如同是天命所归的定论一样。

看破，堪不破。

之前甘郄在说到最后见夏茵，并且当面问她为何要如此的时候，他说他心如死灰。

其实十一知道，甘郄那时候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心里头也一起强忍真相。

那时候甘郄的真实想法其实是，他自己这一生执着和付出，再对比夏茵的真实嘴脸，再比较上他最终这份凄然下场，那么他折腾来折腾去，直到折腾到家破人亡。

他到底图了个啥？

只怕他只觉得。

人间不值得。

所以才有了甘郄之后毅然选择去为小林堂拼命的那一段。

十一觉得这一段。

实在不应该，也实在不该是他在信口胡诌。

那个时候的甘郄，定然是在觉得是不是就此死去，就这么寥寥草草地结束他自己这不那么精彩也不那么光彩的一生，其实对于他自己而言，也不是个最坏的结局？

相反。

反而还能为他的一世骂名再挽回一点颜面，哪怕就只有小林堂的寥寥几人知晓，但对于他而言，那也够了。

毕竟小林堂在他心里，到底还是亲的。

身外物那么多，身外人那么多，他也顾不过来。

只不过叫他万万没想到。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还是有人让他背负上了那一点点希望。

小林堂的宗门老祖和掌门，当然还有夏茵。

毫无疑问。

在甘郄心眼里，仍是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将那日失去的，不说拿回来，至少也能有个水落石出的结局，不至于从此埋于光阴长河，不明不白。

让他自己放过自己。

说一千道一万，他心底深处最执着的那根弦，仍是无法接受夏茵的突然转变。

至于甘郄到底是否如传闻那般，因为各种原由而坠入魔道，最终落得个嗜血魔头杀人疯子的下场，在十一看来，只能说是也不是。

但毫无疑问。

甘郄是入了魔的。

只是好像又没那么...极端。

就像是一位生于市井心心念念着考取功名，最终又憾然落榜的秀才。

是读书人，可为了生计或是别的什么，又不能只做将自己束之高阁，只顾埋头做学问的读书人。

他首先还是要活下去。

对于甘郄自己而言，什么家国天下，众生疾苦，人间不平，甚至就连自己的大道之巅，他其实都不那么在乎，说不得他连想都没想过。

甘郄想要的并不算多，甚至很少。

他只是一个盼着自己能够小有所成，叫人瞧得起，而不再是那个庸碌无为，甚至还会受人欺负的“小家伙”，然后风风光光地将自己所爱的姑娘娶回来。

能够在自己所混的小圈子里挺起胸膛来，就够了。

至于是不是什么举世闻名，名垂青史，或是身负要责，修为高绝，俯瞰人间的大炼气士，不重要，普普通通就行了。

包括以后能够多得到多少大道之上的好处，那都是意外之喜，是锦上添花的东西，不嫌多，但也不强求。

这座世间。

似乎每天，每时每刻都总有人在说世道不平，太叫人失望。

明明自己所期望的和想要的就只有那么点，就那么一点点，放在这座人间上来看，简直要比蝼蚁还要小，可最终不管付出几多努力和心血，总有种种阻碍和意外，仍是不能如愿以偿。

甘郄犹为如此。

他想要的就那么多，配得上那位姑娘就行，偏偏就因为他那什么破体质，就因为他最容易得到“无上金丹”，就注定了他这一生，无论最终他是否选择放弃那枚“无上金丹”，他都不会有如愿以偿的结局。

但相比较而言，如果一切事件脉络都如夏家所计划的那般发展，反而却是最能让甘郄不再受那份心中折磨，直接解脱的结局。

只可惜世事无常，总有意外，不幸居多。

在这之前，因为大师兄的意外插足，导致他发现了真相。

事实上。

从他大师兄给他讲述那些血淋淋的事实真相开始，他就已经有了入魔倾向。

之后的种种意外和误会，或者说是上天故意安排下的巧合，让他几乎没得选择，归根结底，自救而已。

想要不死，他就只能在入魔这条路上，一路走到黑。

但这并非就是说甘郄杀了那么多争夺机缘之人，就是杀得好，杀的对，就没错。

不是那么回事。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虽说当初他境界才升，尚还不稳，一下子又沾染如此多的孽债，手染鲜血之重，几乎成了漆黑之色，连带着他的修行大道都开始有了偏差，杀心融于魂，煞气融于身，入魔更深，可到底还有回头之机。

但之后在有选择的时候，他仍是选择了在入魔这条路上，一路到底，不回头。

因为他仍是抱有心头那点足以称之为卑微的幻想。

最后事情败露，幡然醒悟之际，又因为怯懦和想要逃避，他不愿自己来承担那份终日受道德鞭笞的痛苦，他需要寻一个正当理由，所以将这份责任推脱给了大妖族。

不管世人相信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信。

但不可否认。

也正是这种在世人看来冠冕堂皇还缺道缺德的“正当理由”，才没让他彻底沦为一个只知杀戮的魔道疯子。

之后他回到小林堂，去寻找夏茵，仍是因为那一丝幻想。

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就此不再仰人鼻息不说，还能凭借自身的“无上金丹”，未来前途无量而受到认可，因为自身珍贵而原谅他的选择过失，最终顺理成章地赢娶夏茵。

只不过叫他没想到的是，他的气运从他瞧见了那朵白色莲花开始，就好像从他的世界里被剥离开来，同他半分关系都没了。

他最后的一丝幻想都被夏茵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给吹没了。

甘郄并非真是一位无情之人，相反他还是个标准的痴情种子，为了心爱的女人可以不顾一切的那种。

爱之深，倾注性命大道。

他如何能够想到，自己一直愿意托命的给她的心爱女子，竟然真的一直只是在利用他而已？

他还未好好享受过一日“无上金丹”带给他的富贵荣华，便四处遭人追杀。

当人倾注了自己全部所希冀的幻想破灭之际，那般打击之大，足以将一位时时讲规矩，事事讲规矩的老夫子变作一个无恶不作的恶棍。

那个时候的甘郄同这般情况，相差无几。

故而甘郄当场便心境大崩，道心蹦碎，同时也距离他破罐子破摔，遁入魔道便遁入魔道，更进一步。

只是造化弄人，上天似乎总喜欢同甘郄开些叫人啼笑皆非的玩笑。

除去那枚“无上金丹”之后，一世之中，当真是事事难如愿。

在他最有心思大开杀戒的时候，偏偏就没有大开杀戒的机会，不说小林堂宗门老祖和掌门的阻拦，四位元婴境老修士一齐出手，打得他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他只能依托着求生本能，鬼使神差地逃到了永络雷泽附近。

但还是因为不敌四位元婴老怪的联手攻伐，最终只得选择一种舍车保帅的方式，炸碎肉身，这才以一半神魂携裹着他那颗“无上金丹”逃进了永络雷泽。

然后在那座暗无天日的雾灵泽下边，一待便是五百年光阴，看似是囚牢之中，苟延残喘，实则福祸相依，反而又将他那份魔道心性，给消磨了大半。

也因此，对于那“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的道理，深信不疑。

直到十一和付南这两个“有缘人”，以一副重伤之躯，跌落其中。

当时的甘郄还以为自己是时来运转，是苍天在第二次赐予机缘给他。

第一次因为胸中道义和所信奉正义，他最终选择了拱手让人，结果最后落得个如此下场，在甘郄眼中，定然是那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的缘故。

所以这第二次，他决定不再放弃。

结果他万万没想到，根本不是福有双至，而是祸不单行，而且还是一直绵延了五百年之后，又如约而至。

......

清风本无明月依，奈何明月有云遮。

......

走在路上。

十一幽幽一叹。

自己同甘郄，其实挺像的。

无论是出生还是气运，都差不多。

可能这也是为何十一最是能够理解，也最是能够原谅这位世人眼中的“大魔头”，所作所为的真正原因所在。

也是为何十一说他还...不那么坏的原由。

与其说他觉得甘郄一生悲苦，可怜兮兮，在同情他，倒不如说也是在影射自己，安慰自己。

而且甘郄还是比他幸运的多。

不管喜悲，甘郄至少都已经是五百多岁的人了，活着的证明，数不胜数。

可他呢？

想到这。

十一忍不住没好气地说他一句，“你还身在福中不知福！”

甘郄一脸茫然，不明所以。

心里又开始反复琢磨，是不是他又忍不住动了什么对小神仙不大好的坏心思了。

结果想了半天，仍坐在十一肩膀上的甘郄，就只剩下一张苦兮兮的小脸，满目无辜相，“没有啊。”

十一咧嘴一笑，瞧着天边月明，没来由地心情格外好。

毕竟也不是都比甘郄坏不是？

他还有阿彩。

心里头喃喃自语，“阿彩，你好不好？我很好，又走了好远的路，遇见了许多人和事，就是有些想你了...”

“不对。”

“是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