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家小院中。
少年正将那颗已经切成细小碎块的将坏土豆,一一撒给那些饿得叽叽喳喳,叫唤不停的小鸡仔们。
突然间,他像是心生感应,向村子南边方向,抬眼望去。
片刻之后,他收回视线。
手中喂小鸡仔的动作,突然变得勤快些了。
同一时间。
那只始终护在小鸡仔旁,但从未与那些小鸡仔们争抢食吃的红冠公鸡,则开始盯着他看。
一双黑红相间的眼睛内,有些审视意味。
就如同是看押犯人的新人狱卒,一旦犯人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来狱卒的好一阵审视和猜忌。
其实每当这时候,狱卒仅有三成想法想要搞懂犯人在想些什么,另外七成,不过是借由眼神,来掩饰自己心中的紧张不安和传达那身官服所能传达的威慑力。
瞧着如此奇异的红冠公鸡,十一有些好奇,将一只手中土豆碎块全洒在地上,腾出一只手来,在那公鸡眼前晃了晃,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妖?”
但紧接着他就自嘲一笑,“看来我真的摔得不轻,这么个鸡鸣狗吠不停的吵闹地方,怎么还会有妖的存在,在这隐世散心。”
十一一把将另外一只手中所剩下的所有土豆块,全扔在地上。
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想要回屋去。
不管是不是他所言之凿凿的那般“安静”,退一步说,即便不是,他也不想掺和进去,更不想丢下他当下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于修行之人而言,尤其是如他这样历经了诸多势力勾心谋划之后,身心俱疲的工具人,这般鸡鸣狗吠样的市井喧闹,实在是同安宁无异了。
没成想那只红冠公鸡就如同是将十一当做了要捉他身后小鸡仔的天敌,如黄鼠狼啊,狸猫啊,獾子等等。
张开翅膀,几步跑到他面前去,竟是摆起了要捉对厮杀的架势。
若放以往,定会有人觉得有趣。
如此灵动的鸡,就算不宰杀来吃,拿到坊市上去,也能成为生财的手段。
不过十一没觉得有趣。
在这种地方,这只红冠公鸡无论如何,都不该如此有趣。
不然这座小村子,就会如同当年的彩泥小镇,卧虎藏龙,危机四伏。
不管是不是,十一都不愿作如此思量。
他宁愿这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小村子,能让他歇歇脚,仅此而已。
至于节外生枝,实在是害怕了。
这时十一停下脚步,静静凝望着红冠公鸡,既没有说话,也没换个方向转身走开。
一人一鸡,对峙起来。
十一没依仗着自己的居高临下,就觉得家禽而已,一脚踹开,又何妨?
早年祈梁城白家遭遇,一直到如今,十一都还历历在目,经常会在睡梦中出现,以至惊醒。
白家最终几乎被灭满门,并非是白家作恶多端,罪大恶极,只是因为那时白家,怀璧其罪,然后便被人居高临下,被人欺辱。
与之寻常人的“以更高姿态报复回去”的想法不同,十一对此始终都心存芥蒂,是一种及其微妙之感,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但就是对这种“高高在上”的心思和事,抵触颇多。
或许正是因为自己生于弱小,便也更加知情,以至于更加同情于弱小。
在之前他每次反杀掉那些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刺客之后,都会为其立碑,就足以说明问题。
他并非是在炫耀,只是以另外一种,或者说他力所能及的方式,让逝者安息,尽力弥补。
尽管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事已至此,弥补什么?
逝者是否承愿,他也更加无从知晓。
事实上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他在卖弄情绪,瞎矫情。
但十一仍是觉得,乐此不疲。
就如此时他面对着这只红冠公鸡,他仍是觉得,大道之下,不该全是虚妄。
他实实在在的,将世间万物,都当做了同道中人,理当平起平坐。
红冠公鸡收回翅膀,换了一种目光,轻轻名叫了三声。
十一蹲下身,疑惑问道:“你想我帮你?怎么帮你?”
只见那只红冠公鸡的一双眼眸中,竟是诡谲的带起了讥讽之意。
似是在说这一通“你帮不了我,还是先帮帮你自己”一样的恼人事。
十一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起来。
这只红冠公鸡,难不成当真是只尚未化形,但却早已开了灵智,藏于深山,潜心修行,尚未得道的大妖之属?
十一重新站起身来,重新向村子南边眺望了一番。
最终虽然没再感受到当初那份心境悸动,但也瞧见了一些让他心境沉重的端倪。
例如南方天空,忽有乌云汇聚,且迅速继续往南而去。
乌云迅猛而来,又迅速散去,却留下了道道肉眼可见的灰尘。
十一没来由地心头有种明悟。
一次风沙,便是一道道则陨落。
换言之。
便是死掉了一位已然身附大道的山上仙人。
十一叹然道:“蛰虫渐闻春声,破土而出。只是我本身为客人,想要我在这做个主人家,再...为你主持个公道,未免也太不要脸了些?”
红冠公鸡凝眉深重。
十一摆了摆手,示意此事与它无关,反而还出言为其宽慰道:“无妨无妨,你我两个,应该是同病相怜的。”
十一想到了许多可能。
例如从他从天上掉下来,一直到他醒来至今,看似一切都极为正常,就同最为普通的世俗凡间并无区别。
实则又好似处处都透着一股叫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就如同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模样。
撇开这只突然出现的红冠公鸡不谈。
再往前一步说。
那妇人刚刚喂他所喝的井水,明明就只是最为普通的地下井水,十一在其内没有感受到任何的灵气波动。
在他看来,唯一值得称赞的地方,或许就是其口感太过甘甜了些?
可是喝完之后他全身那剧烈无比的疼痛,偏偏就消散了大半,而且自己也有了能够下地行走的气力。
十一才不相信,全凭自身在阴差阳错之下,真是撞了天上掉馅饼的大运,这次非但没死,反而还因祸得福,有了叫人匪夷所思的恢复能力。
天上不会平白无故掉馅饼的。
这种出少收多的不均之事,实在是不太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尤其是大道朝天,万物修行,皆需要相争。
争什么?
气运,机缘,法宝,一切可以裨益于修行之物,皆是修行中人必争之物。
不凑巧。
十一的本命真身,是“天谴”二字。
打从出生之日起,他就被烙印上了“天弃之子”的标签。
天地不接,大道不纳,灵气于他,之于毒。
气运一说,本就是无稽之谈。
那么这口水井,还有井水,就大有深意,值得玩味了。
既然并非灵气充沛的生命之水,而且还能助他修复自身,那么想来也跟“幽冥”二字脱不了干系。
一村之人依靠这种阴气极重的井水过活。
这本身,就是问题所在。
不过十一终究不是个好奇心重的,对于他人死活,或是道理不公,一向都以天地自有定论为由,来安慰自己,自己则从不插手。
若是因为遭了老天爷记恨,回头就给自己安排上一通千难万难,九死一生的荆棘坎坷,他就是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找不着。
再往前一步说,更为诡谲的地方在于。
刚刚那位喂他水喝的中年妇人,身上明明并未有任何灵气波动,也并未有任何阴气缠身。
说白了。
就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寻常凡俗而已,种上几亩地,年年能有个好收成,都要谢天谢地谢祖宗。
哪会像是那种大隐隐于市的修行高手?
更何况以他在这座小天地的特殊身份,怎么也算是半个主人家了,那位妇人若是有古怪,他总不至于一丝一毫都看不出来吧?
总是能够瞧得出些许端倪的。
没有。
问题就出在这。
既然是普通凡俗,那么其家中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井水?
还有奇怪的家畜?
而且瞧那模样,当真是同已经开启了灵智,修行也早已有许多载的妖兽,一般无二。
这会。
十一抬眼向远处眺望,青山环绕,四周灵气的浓厚程度也只是寻常,甚至可以说是稀薄。
至于天材地宝和奇异小洞天,这种天地奇异宝贝本就是可遇不可求的存在。
再加上十一一向气运低到几乎没有,这种东西就更是别说瞧见了,便是连听都未曾听说过。
不过由此,他倒也能依照猜测看出,此地理应并非是那种灵气浓郁,山中藏仙的钟灵毓秀之地。
至于为何会出现如此灵动如妖兽般的家畜,难不成纯属巧合?
十一摇了摇头,将这些繁杂思绪暂时放下。
如今他身处迷雾,窥见不得事情原貌,想不通此事,属实正常。
从那座天边悬大红之月的黑风天下开始,他所历经的一切,便都处在一种迷雾朦胧的黑雾之中了。
背后就如同有着一双大手,在无形操控,不但将他当做提线木偶,还偏偏执意要将他这木偶,玩弄出感情般的花样来。
实在是有够恶趣味了。
十一不禁有些无语。
不过放回现在。
十一仍是有些不死心。
他又尝试着询问其是否是尚未化形的妖兽之属。
结果那只红冠公鸡,讥讽愈盛。
那模样像极了,他在看傻子时的目光。
十一脸色一黑,觉得自己真是摔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