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南边的林子里，掉下个人来。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村子本来就不大，而且寻常日子也委实是闲的无聊了些，终于有个乐呵事，能让大家伙一起都乐呵乐呵了，没谁肯真的放过。

很快全村便因为这个“天上掉下来的人”而闹哄哄的，全都在往村口赶去。

那两个吵架的妇人和汉子，还有那个叫二牛的孩子，跑得尤为勤快。

但还没出村子，他们又遇见了另外一对要往东边田地去的中年夫妇。

妇人手挎篮子，头包裹着白巾，男人则穿着一件青灰色的无袖汗衫，露出的胳膊肌肉结实，正扛着锄头。

二人回头瞧见风风火火的妇人汉子还有孩子，还有身后乱糟糟的村子，有些疑惑，扛着锄头的男人便拽住汉子主动问道：“大树，秀水，你们这是干啥去？发生啥事了？”

名为大树的汉子停下脚步，指着南边林子说道：“大南哥，据说天上掉下个人来，稀罕的很，走，去瞧瞧。”

说都还没说完便被迫不及待的孩子给拉走，妇人一扬手，喊了声。“魏嫂子，快走啊。”

然后也赶紧向前跑去。

剩下中年夫妇相视一眼，也改变了方向，追着夫妇二人跑去。

进了山林后。

孩子就支支吾吾起来，之前他也只是瞧见个人影，知道个大概而已。

所以这时候也就只能指出个大概方向，具体位置什么的，只能靠着大海捞针，慢慢找了。

好在很快村子里几乎大半人都来了，一起寻找那位从“天上掉下来的人”。

人多势众，办事也容易。

近百号人的地毯式寻找，很快便在临近村子通往外界的出口处，寻到了那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人。

是个少年。

当然还有跌落在他身边，浑身通红一片，但好在依稀还能瞧得出人形的妖精。

村子里的人没谁真见过世面。

就连山水神怪，什么修行仙人一说大都也是经由距离村子几十里外的大茔镇子上的说书先生给说出来的，没谁见过真的。

现在突然见到如此一幕，一开始那兴冲冲的劲头，全都如当头浇下一盆冷水一样，一瞬就给打消殆尽。

村子里的人开始相互小声私语。

“真是神仙老爷！”

“可是有这么年轻的神仙老爷吗？”

“那还能有假，没瞧见人家身边还跟着...妖精呢吗？”

有些胆子大些的村中青壮，就要走上前去查看一番，结果才一抬脚，便立即被身边人给拦下，“先等等，咱看看，万一这是人家神仙老爷在修行呢？还有据说人家修行中人，最讲究什么因果，你说你要是因此沾染上这份因果，日后要是有人家仇家寻仇来了，你这不是给咱村子招灾吗？”

青壮汉子挠了挠头，有些迟疑，“那咋办？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也不像是神仙啊？就是个孩子。”

“说你笨你脑子就真是不会转弯，神仙老爷，哪个会跟咱们一样变老的？这肯定是返老还童了呗。”

旁边立即有人附和道：“而且从天上掉下来，这说不定真就是被哪个仇人给打下来的，受伤这么重，我看咱们就当没看见好了。”

村里人一人一语，说到最后，大都是不救居多。

但也并不能因此就说村里人坏了良知，见死不救。

委实是生在这般妖怪仙人还有鬼魅横行的世道，如他们这般的蝼蚁凡俗太多，就是有十条小命，都不够掺和一桩神仙事的。

神仙打架，凡俗遭殃。

那些一夜之间就消失掉的村子，被削平的山头，被阻断甚至干涸的江水，这种肯定唯有神仙才能干出来的事，还少吗？

他们这些凡俗，不都是说死就死了，哪个神仙会生出什么怜悯之心的？

这时有个怯生生的声音忽然问道：“要不，这事问问元大伯？他走南闯北的见多识广，而且救下这少年，肯定还得让元大伯瞧瞧病，村子里可就他这么一个懂医的。”

村子里的人顿时响起附和声。

最后大树站出来朗声道：“我去叫元大伯过来，叫他为此事定夺！”

村里人点头答应，叫汉子早去早回。

汉子立即向村子跑去。

众人等了许久，才见大树拉着一个衣着邋遢，满身酒气的酒糟鼻子老头走来，满脸的不情不愿。

走到近前后，村里立即有人喊道：“元大伯，您来看看，这到底是不是神仙老爷啊？咱们救还是不救啊？”

元大伯走进一看，顿时不耐烦了起来，“看看看，看什么看，人都死了，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吧。”

说着便嘀嘀咕咕转身要走，“我当什么大事，为一个死人打扰我喝酒。烦！”

这时大树一瞪眼，拦住元大伯，指着地上的少年道：“元大伯，那妖精好像是死了，可是那少年好像还有呼吸啊？”

元大伯一下子瞪眼比他还大，打了个酒嗝，唾沫横飞道：“救什么救？你们是救世主啊？还是接济世人的活菩萨啊？这么大一份因果砸下来，就算真是活菩萨，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修为够不够，你们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夫俗子，在这瞎凑什么热闹？不怕给自己的命都搭进去？”

元大伯的话说得当真算不得“客气”，可是村里人没谁露出不满来，反而都露出一丝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于心不忍来。

有人忍不住说道：“那就真的不救了？就算是神仙老爷，这岁数也小了点吧？跟我家崽子差不多。”

元大伯斜瞥了那人一眼，解下腰间酒葫芦，仰头灌了口酒，才说道：“倒也不是不能救，就看你们谁愿意承担这份因果了，好因果，那就是一场滔天富贵，坏因果，那就是家破人亡，以后连个传承都留不下。”

听到这句话，正当有人想要去赌一把的时候。

元大伯嘿嘿一笑，一大盆凉水当头泼下来，“什么好因果，不会真有蠢货相信吧？不过谁要是真有心思，大家不妨也都记一下，到时候到了出殡的日子，其余人多给他们一家子烧点纸钱，让他们的往生桥，走得顺畅一点，不至于，被黄泉里的吞冥鱼给跳出来啃食了魂魄，日后连个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

元大伯这番话一说出口，顿时让一些本来已经蠢蠢欲动的村民，偃旗息鼓了。

救一个人，大概率全家遭殃，最后连转世投胎的机会可能都没有，这种算盘，恐怕没谁不会算。

但在这时候。

那个被大树称呼为大南哥的男人，忽然问道：“元大伯，不在村子的，会受到牵连吗？”

元大伯有些诧异的看着大南，嗤笑一声，“不会。”

大南转头望了他身旁的妇人一眼，二人相视一笑。

然后定了定心神，双双走上前去。

元大伯目露赞扬，“嗯，有种，难怪能教出青蓝那娃子。”

倒是村子里的其余人，一瞬哗然，说什么的都有。

尤其是大树，赶忙拽住大南，“大南哥，你不要命了，元大伯都说了，这是份没好报的大因果，赶紧回来。”

他旁边叫秀水的妇人则是急着招手，自己不敢向前一步，“魏姨，回来啊，你就别上去添乱了，青蓝那孩子都上京赶考去了，以后铁定是中举人、中状元的料，你说他要是一回来瞧见你们都不在了，你叫他可咋办啊？”

这还算是客气的，有些不客气的，直接就拿村子安危来说事。

还有些人则是开口就拿青蓝上京赶考时，家家户户都给凑过银子来说事，说那时候村子待青家不薄，现在可不能以怨报德，将整个村子的安危都不顾吧？

大南眼眶有些红，许是不善言谈，竟是受着这份毒骂，一言不发，只是蹲下身去，小心查看昏迷在水边孩子的呼吸，看看是否死了。

倒是那个被称为魏姨的妇人主动停下脚步解释道：“是不是神仙先放一边，这孩子看着就可怜，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这孩子死在这？”

见周围村民非但没听劝，反而有些愈演愈烈的趋势，魏姨一下子急了，声音也不禁抬高了几分，“不管怎么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算我们真的因此死了，下辈子我们也可以大富大贵！而且你们自己也是有娃的，你们的娃要是遭受如此苦难，碰见的人也这样对待，你们心里会怎么想？”

这时大南忽然惊喜叫道：“还有呼吸，这孩子还活着。”

“魏姨说得对，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只要心善，肯定会有好报的，大南哥，我帮你。”

这个叫大树的汉子，一把甩开秀水死死抱着他的手臂，大步向前走去。

孩子探头探脑的，瞧见自己的父亲过去了，便也壮着胆子跟上前去，想要瞧瞧这神仙老爷到底长着什么样子。

有一便有二，村子里的人这才都敢走上前去，小心观看。

然后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说些这小神仙也不是那么俊俏嘛之类的话。

最后还是大南给自家妇人使了个眼色，妇人立即会意，朗声道：“这样，反正我家青蓝也不在，家里也缺这么个人气填补，这孩子就暂时养在我家，我们保证，绝不给村子添乱，行不？”

村子人有些迟疑，大树显然是个火爆脾气，藏不住事，瞧见这一幕顿时大声嚷嚷道：“还犹豫个啥？又没让你们养，因果也不在你们身上，你们怕个啥？”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大树，这种事可不是咱随便说一句撇清关系，就行的，人家神仙老爷怎么想，我们上哪知道去？”

大树一瞪眼，“到时候就让他来找我大树，我大树一人做事一人当，行了吧？”

这时大南道：“我先把他抱回去，看看能做点啥。”

“好嘞，大南哥，我帮你。”

一旁的元大伯默默喝酒，对于村里人这些争论只默默看在眼里，不再说话。

只是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走在回村的路上。

那个名为二牛的孩子跑到汉子身边，拽了拽汉子的衣角，悄悄竖起大拇指，道：“爹，帅气！”

汉子立即笑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