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
孩子即便是坐在地上休息，都会因为疼痛难当而龇牙咧嘴，浑身都在忍不住地颤抖不已。
一身衣物早已因为汗水太多而湿了干，干了湿，来来回回不知多少次，使得现在全都贴在了他身上。
黏糊糊的，十分不舒服不说，莫看只有薄薄一层，此时的他只觉这身衣物足有千斤重，穿在身上，就好像是让他背了一座巍峨大山，压得他都要喘不过气来。
孩子死死咬着牙，强忍着这份蚀骨之痛，也强忍着眼中那些迅速聚拢打转的眼泪，挣扎着想要再一次站起身来，继续修行。
可在尝试了数次都未果之后，他坐在地上满脸懊恼，眼睛里的那些不争气的玩意，好像是一同约好了一样，再不听他指挥，开始一股脑的全往下跳，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大。
这一刻。
迎着呼啸来去的风声，孩子只觉得自己真是朽木不可雕，活该被人欺负，也活该自己入不得老神仙的法眼，不愿现身。
坐在地上，他仰头望向苍穹大洞里的三轮血月，神色渐迷茫。
最后终于是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这座城池里，这座道院中，就只有他一个，是孤儿。
这一幕幕，全都看在那位老人眼中，老人只顾着在那看戏，看到现在精彩处，还盘膝坐下，只恨手里没有点碎嘴吃食了。
哪会有什么心疼和上前安慰的心思？
哭过之后。
孩子发泄了心中那份比天还大的委屈，又觉得浑身都是力气，再疼也就不觉得疼了。
他伸出小手臂来，将汗水眼泪还有鼻涕口水什么的，在袖子和手背上一通乱抹，也顾不得干净不干净的，反正擦将花里胡哨的小脸干净了之后，又握紧了小拳头，喃喃道：“再来一次，就一次，老神仙一定在哪偷偷看着呢，肯定会来的，要沉下心来，切记心诚则灵，心诚则灵，可不能再像第一次那样，吓得四处乱跑，还见人就嚷嚷，惹老神仙不高兴。”
孩子嘀咕嘀咕着便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气呼呼道：“真是丢人不丢人？”
老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只觉得比偶尔捉弄蛰伏在蛮荒深处那几头小家伙，好像是叫穷奇、梼杌什么的，可有意思多了。
结果自然是一如既往。
世间事绝不会因为谁突然信念加身或是执念太深就真就讲究那个“心诚则灵”的，多半都还是要经过一步一个脚印的辛苦登高，自己一点点地挣回来。
说多想多不如做多。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孩子对这些，其实都还懵懵懂懂的。
现在已经实在没了气力再站起来的孩子就只能苦兮兮着小脸，躺在地上，连他手中的“绝世宝剑”，都因为拿不住而丢在一旁。
他瞧着天上渐渐凝聚，缓缓下降的黑云，嘟囔道：“实在不行那就明天再来！总有一天等得来的，我这么认真，又这么诚心，老神仙只是在考验我，只要我坚持，老神仙一定可以收我为徒的！”
休息许久，孩子强忍着一身刺痛，挣扎起身，将跌落在一边的笤帚给捡在手中。
因为双腿打着颤，实在走不了路，最后只能委屈手中的“宝剑法宝”，将其当作是一根拐杖，一瘸一拐地向一座极小屋舍缓缓行去。
一步三回头，满怀希冀，然而次次仍是一如既往，只有失望收场。
老人一直望着孩童走回那座小屋舍。
自始至终。
老人都在“冷眼旁观”。
在老人身边，突然出现一位身穿白衣，姿容儒雅的中年男子，手握书卷，望向孩子走时的路，微微叹息。
他先是向老人轻轻躬身，才面带恭敬地略显迟疑道：“先生，这样...就行？”
老人一挑眉毛，“不行？”
中年男子连忙告退。
转瞬之间，便又消失不见。
老人则是冷哼一声，站起身来。
才要挪步。
半空中笼罩了整座城池的黑云，突然毫无征兆下压。
速度极快。
黑云压城城欲摧。
“嗖！”
“嗖！”
“嗖！”
城池边上的那座高足有千丈的城头上，只在顷刻间便从道院之内和内城的各大豪门大院中，飞出无数御风武夫或是踏行本命物而去的大炼气士。
无一例外，全部神色凝重，瞧着头顶那片迅速下坠的黑云，然后纷纷祭出法宝，势要竭尽全力抵挡苍穹上如“天塌了”一样轰然砸下的巨大黑云。
一时间城头城墙上，泛起了练成一片的七彩炫光，就如人间灯火，明明只有星点，连成一片后，欲要将黑夜照彻天明。
“先生？”
先前那位给老人一句话吓得匆忙跑路的中年男子，又突然出现在老人身边。
只是这一次他手中书卷已然换做了一把古朴长剑。
剑锋凌厉，剑气聚而不显，剑鞘不在。
脸上也换上了一副凌厉之色，杀机迸现，真是人随剑走，剑同人气，好一个人剑合一之境。
老人仰头瞧着天上那黑压压一片，至少有千万里之遥的巨大黑云，满目讥讽，“几年未见，吓人得很。”
然后老人像是在同一位名不见经传许久，想要趁此机会一鸣惊人的小辈在说话，“哟呵，还学会威胁人了？长胆子，有魄力。”
紧接着。
老人随意一伸手，就好像是伸手向头顶那片黑云中，想要捞取什么东西。
等到收手回来，预期中的那位大妖神魂并未捞回来，却是有一片比他身后那把笤帚还要大上三倍有余的七彩鳞片。
苍穹之上蓦然间响起一声响彻整座天地间的凄厉嘶吼，尤其是城池之中修为尚不高的小辈，这一声差点将其心脉给直接震碎，吓人得不行。
“叫什么叫？”老人似是对自己只捞到一片“毫无用处”的鳞片很是不满，便又随手一丢，又向那蕴藏在黑云之内的存在，给“还”了回去。
七彩鳞片眨眼间便消失不见，再一眨眼，就已经穿透了云层，再不见一丝光亮。
然后苍穹便又响起一声比之第一声还要凄厉得多的痛苦嘶吼声，声响更大，弥散范围更广，使之好容易凝聚在一起的黑云，都有被震散的趋势。
老人随意在自己耳边挥了挥手，同那夏日驱赶恼人蚊虫，动作一般无二。
但紧接着。
只见苍穹之上，那急速压下的黑云苍穹，竟如被一股天地罡风给猛烈吹过一样，黑云凝聚，本就是聚少成多，并无实形，天地罡风最是克之。
遂黑云很快便以更快的速度四处流泻，迅速消散。
但是随着黑云消散，苍穹之上先是有一道遮天蔽日的巨大黑影一闪而逝，然后竟然凭空下起了一场猩红血雨，雨幕从天而降，初为小粒，落到这座城池近前，至少每一滴雨珠都大如龙睛，最大的雨珠甚至已有一人大小。
老人身边的中年男子，面色大变。
才要提剑冲向落雨天幕。
又骇然转头。
便见道院中与这边相对的另外一个角落，突然亮起一阵刺目白光，如同白阳初升空，光亮铺开，照彻世间。
但凡被白光所照射到的黑云和血雨珠，全都会如被火烧，以极快的速度蒸发殆尽，化为一缕缕黑色烟雾，进而再融于风中，消散殆尽。
城池之中，道院之内，不管大小，修为高低，几乎所有人都走出了屋子，张大嘴巴呆呆地望向既是黑夜星星点点，明月高悬，也是白昼大日初升的苍穹，瞧着黑云血珠渐渐化烟消融的一幕，心生震撼之盛，言语难表。
前后不过数个呼吸，苍穹之上，一片墨蓝。
再无黑云血雨，唯有墨蓝之上，众星拱月。
那轮白日就如昙花一现，又迅速消失不见。
只有那个挂在天空上的大窟窿，仿佛亘古存在，纹丝不动。
老人扫了一眼身旁那一身气势全消，神色一样难掩震撼的中年男子，没来由地想起刚刚苦修孩童说过的一句话，朝那依旧呆呆望着晴空苍穹的中年男子，没好气道：“真是丢人不丢人？”
老人觉得他碍眼，一挥手，那中年男子连人带剑，一起消失在了原地。
随后。
老人瞧着刚才亮起白光的地方，嗤笑一声道：“来者不善个鬼，几条小虫子而已，他要是再敢试探，老子连他头拧下来给我弟子当垃圾扫！”
然后在老人心湖之上，突然响起一道宛若仙子神音的空灵嗓音，“眼光一差再差，不行就要破罐子破摔，傻人便收傻弟子？”
老人一瞪眼，“一大把年纪了，还学人家年轻姑娘装嫩，你那点枯树皮和锯木头，我是没见过还是没听过？”
老人似是上了瘾，又补上一句，“真是丢人不丢人？”
老人心湖之上，骤然间便泛起惊涛骇浪。
仔细一瞧，原来是有位仙子正拿着一把还着着猩红火焰的银色芭蕉大叶，站在老人心湖之上，肆意扇动。
他心湖之上，大浪翻滚，倒卷天上去，一片末世已至的骇然之相。
边扇那张委实不该出落于人世间的绝美容颜上，还俱是怒容道：“老不死的东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老人嘿嘿一笑。
任由那仙子姑娘在自己心湖上兴风作浪。
他自己则继续拖着扫把缓缓前行，那份随意，好似手中空无一物。
那副得意，就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尚年轻时，在蛮荒极深处，只身在无数大妖包围中，三进三出。
风流写意，青史留名，山峦之巅，俯瞰人间，大道美人，人间拜服，皆在我手。
人间不值得？
值得！
大大的值得！
......
未曾有人瞧见。
在老人所拖着的那把巨大扫帚后头，正有着无数碎石、枯叶，还有粒粒灰尘等等，全部都正随着老人的步伐，缓缓前行。
如同沙场行军，军令严明，井然有序。
这是在...打扫院子？
......
既以诚心换日月，人间哪有不值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