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按照镇万妖城的老话来说，但凡天降流星，哪怕只有一颗，那都是往故之人在为他们这些尚还在世的人们乞运求福。

所以这会但凡是镇万妖城中土生土长的居民，但凡家里在那座城头上死过人的，或者是死在了这座城池南方之外的那座蛮荒中的，都会虔心诚意地跪倒在地，对着天上的流星火雨，纳头朝拜。

虔诚至极之余，更多则是一种“老祖宗庇佑，保护镇万妖城化险为夷”的祈盼。

有种浩劫之后，终见光明之感。

至于这种祖上时候流传下来的传闻是否为真，老祖宗是否真的能显灵等等，那则另当别论。

他们所需要的，仅仅只是这么一份希望而已。

事实上。

他们只能远远地瞧见天上情况，除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妖族大军之外，在獩貊化为人身后，天上真正对峙的那几位圣人，每一个都如地上蝼蚁，就跟一个一个的小黑点一样。

那更不要说天上比这几个“小黑点”还要高远了无数倍的流星火雨，其实都只是一些极细小却会闪闪发亮的光点。

就好似是白日星辰，明明存在，却有种难以叫人相信的不真实之感。

至于这些流星火雨其实并非是他们所想的那般习俗，而是欲灭镇万妖城的妖族大圣獩貊招至，欲要将整座镇万妖城砸成一片火海，使之在顷刻间化为一片废墟，谁知道？

退一万步说，即便是那些寥寥无几的明眼人，知道了真相，他们又岂能轻易说出口？

纵然是心中有着千百种痛苦，既不敢说，也不能说，这就叫他们难捱至极，但最后这些人，仍是都会选择独自一人默默承受。

越是这种时候，镇万妖城便越是需要希望，而不是一味的去抖搂“真相”。

不然的话，他们同要将他们杀之而后快的大妖族，有何不同？

......

愈是临近真相的，愈是背负着希望。

......

站在三圣人身旁的百花仙子，第一时间便瞧见了天上掉下来的无数“星光”。

同时她也瞧见了镇万妖城中，那足以堪称悲壮的一幕。

无数人从家中走到街上，齐齐冲着天上那些稀碎星光纳头便拜，神情诚挚甚至炙热至极。

这种情况，已然无异于是神迹现世。

得有多深沉的信仰，才会出现这般情况？

不谈她自己，便是站在她对立面的那些妖族大军，都对这一幕有些动容。

与两族之间为了生存而产生的生死大仇无关，纯粹是一种对于“信仰”二字的敬畏。

这就如同他们蛮荒天下所崇尚的“实力至上，力排第一”，看似同镇万妖城这般朝拜之礼各不相同，实则归根结底，二者都是一样的。

世间生灵，但凡开启了灵智，无论是大妖族还是人族，一旦有了一份坚不可摧的信仰，无论他实力是否极其强大，哪怕只是一个弱小如蝼蚁的凡俗，只要聚集得多了，那都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若是善于引导，安邦兴国，甚至是平天下，都会指日可待。

反之，就会如同蛮荒天下的大妖族那般，终日流血不止，厮杀无数，实力高强之人稳坐钓鱼台，而实力低下的那些蝼蚁，则终日胆颤心惊地过日子。

以长远来看，这般情况实际上是在加速一座天地的消亡，原因很简单，因为它遏制住了这座天下所有可以发展的幼苗。

当所有人所面临的问题，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活下去的时候，其实真的很难想到更多别的什么。

至于仁义礼法等等，那是什么？能吃饱饭吗？

百花仙子有些急，也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做出选择。

而对于百花仙子这样，三圣人也并未催促，只是任由她思考该如何做决定。

这番画面若是放在那座已经和平了不知几多载的人世间中，这般震撼人心的景象，一定会被那些只知利益多寡的“有心人”以记忆水晶球给记录下来，然后精心准备，再大肆宣传一番，将其变成一种捞钱的手段。

至于“这份壮观”最后的结果如何，是否会招致灾难，甚至是生灵涂炭，整座镇万妖城都沦为一座废墟，谁在乎？

此时百花仙子心中一阵气恼，这种情况就算是她都有种“不好说”和“很棘手”之感。

想到此她狠狠瞪了三圣人一眼，愠怒道：“你干的好事！”

三圣人沉默以对。

然后百花仙子就更加气愤难当了，她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没力道。

在镇万妖城生活如此之久，对于镇万妖城的这点“祈福”的习俗，她心知肚明。

同时她更加知道这些“星光”一旦完全炸开，到底会造成怎样的一种灭世光景。

所以相比较之下，她才更加气愤三圣人，而不是獩貊这个罪魁祸首。

她明白三圣人心中所想，是想要假借她之手，毁掉妖族大军。

三圣人算准了她绝不会在最后关头来临之前，让镇万妖城因为獩貊的一次微不足道的怒火，就生灵涂炭。

这一点，其实没错。

她真正的恼火之处在于，三圣人连招呼都不同她打一声，就出此下策，就好似是逼宫一般，给她逼到了一个绝路上去，叫她有种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的感觉。

尽管她也知道，现在她无论做什么挽回，不管是性命也好，还是那份埋藏于神魂深处的信仰也罢，最终的毁灭结果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这两点之间，有本质的区别。

最后关头的城破，是大势所趋，即便她是十境修士，还拥有百花圣人的头衔，可面对那滚滚而来的大势，仍旧不过是大一些的河中石块而已。

简而言之，她即便是拼着粉身碎骨，也绝对拦不住那般大势。

可她就是讨厌这种感觉。

而且是讨厌到了骨子里的那种。

毕竟若是就这么被獩貊简简单单地以一通龙语术法给砸破，于情于理，乃至之后人世间那些不要脸的老家伙们追问起来，她都没没法交代。

其实交代与否还在其次，关键在于她过不去她心尖上的那道坎，这一步若是退了，选择冷眼旁观，那么日后恐怕她的大道便会因为这一退，而变成了一条断头路。

但凡能证道得圣位的，有哪一个会是心思不坚的三心二意之辈？

定然是没有的。

所以百花仙子不能，也不愿如此。

还有一个原因则是，这片流星火雨砸下，首当其冲的便是她所布置下的护城祖宗大阵。

大阵便是她的大道显化，刚刚即便是撕扯出那么一点用来保护三圣人，最后被獩貊全然毁去时，她都仍是感觉到了大道受损，若是这么大一片流星火雨砸下，那就相当于是全然叫她以她的自身大道来承受这般灭世之势。

她承受不起。

当然三圣人会如此做还有另外一层含义。

那就是将獩貊的弱点暴露，或者说将他的弱点经由此次来创造出来。

但三圣人自始至终从来没考虑过，镇万妖城中人，会怎么想。

这也是她现在颇为觉得“棘手”和对三圣人如此气恼的根源所在。

她是将可以这场天将大灾难给挡下，甚至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成功将天上这些大妖族大军给消耗了七七八八，看似是挽大厦于将倾之际，可若是往深了深究，这无异于是将镇万妖城中几乎所有人心中信仰，给当做了此次挡住这波灭城之劫的“盾牌”。

最后的结果也将会是注定的。

那就是浩劫和“盾牌”双双同归于尽。

而最为关键的问题在于，她不敢肯定獩貊就一定没办法挡住她转而打回去的这些流星火雨。

若是有呢？

到时候本就因为已经失了先机而处于劣势的他们，情况一定会再急转直下。

到那时候便真的是会是那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惨境。

三圣人凭什么相信獩貊就一定没有后手留着？

不对！

百花仙子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想到这百花仙子骤然转头，死死盯着三圣人。

但这一次，她已经没带着第一次那般的冲天怒火，转而是带上了深深的不敢相信和...震撼。

若是她的猜测成立的话，那么最终结果可能真的会如三圣人所预想，或者说所期望的那般，人族在下一个时代，能够立于五座天下之首。

虽然足以堪称为壮举，可这中间所付出的代价之高昂，她无法想象。

但至少一座镇万妖城在那般巨大的代价面前，只能用渺小来形容。

换句话来说，这里的毁去，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大妖族注定要落败，而人族注定要崛起的开始。

百花仙子经过挣扎之后，最终冷静下来，“你早就预想到了，也早都做好了完全安排，所以才如此选择，对吧？”

三圣人自知理亏，只是嘿嘿赔笑，一句话都不多说。

多说无益。

且不谈自现在开始一直到以后的种种发展会如何，只说现在。

委实是他们身下这座城，既需要希望，也太需要一场，摆在台面上的“惊心动魄”和“天降刑罚”，来将大妖族这些前来进犯的侵略，即便无法彻底打杀，至少也要打杀一些嚣张气焰。

多多少少，都能将那份因此而破碎的心境，挽回一二。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獩貊有足够的能力，将这份“回赠”给接下，若是接不下，说不得反而会有出人意料的大收获。

“回头再找你算账！”百花仙子伸手一招。

天上那第二轮明阳一闪而逝，化为一道白光径直向百花仙子飞去。

再出现时，已经被百花仙子托在了手中，光芒耀世，却又不如天上原本的那轮明阳那般，刺目非常。

远远瞧去，就好似是一粒小黑点，手中托着一个耀眼白盘。

百花仙子整个人在这一刻，就如同天仙降世，整个人都好似沐浴了一层圣洁光辉。

放在镇万妖城中人眼中，那就是百花仙子以一人之力，举托了一轮炙热明阳。

这是何等的震撼人心？

这份骇然和傲然，不比“他们千百年来始终压着大妖族一头，令其不敢逾越镇万妖城半步”这种骄傲来的差多少。

甚至放在当下，这种摆在眼前的震撼景象，比之心中想象的骄傲，更加叫他们来的心潮澎湃。

镇万妖城中，即便是那些本打算闭目等死的，这会也都重新焕发了希望光芒。

果然是这座城池之中的那些古老传言都是真的，老祖宗们在庇佑着镇万妖城，在即将灭城的关键时候果然出现了转机。

整座镇万妖城在这一瞬间，呼声一片，热血沸腾。

不知多少人重新提起了早已尘封不知多久的兵器，然后齐齐面向南方城头，眼睛锐利，严阵以待。

此刻在他们的心思里，想得其实很简单。

即便只能给那些凶戾大妖，制造一些小之又小的伤口，即便只能延缓其前进步伐，哪怕只有一个呼吸，一瞬而已，那也是好的。

但很快，镇万妖城中这些重新焕发了希望色彩的人们，又都齐齐变了脸色。

先是惊恐，进而又是极深到流露于心之间的茫然。

就好似他们一世所求，一生所信，一朝崩塌。

其实在这种时候，不会有什么大哭大闹和歇斯底里，有的就只是这种茫然而已。

老天爷不给饭吃，他们这些注定是要依托着老天爷脸色活着的人们，又能如何呢？

只见天上。

百花仙子扶摇直上，伸手一扬。

其手中那轮白盘明阳，又脱手而出，向着天上那些急速坠下的流星火雨，直射而去。

百花仙子紧随其后。

最后百花仙子在半空中急急而停，其手中那柄燃火芭蕉不知何时，已然消失在了她手中。

然后她双手急速掐诀，口中还伴随着如同仙子呢喃般的阵阵口诀。

只见天上那轮白盘，先是在百花仙子头顶而立。

然后在下一瞬，便开始急速变大，光芒之耀，只在在这一瞬间便盖压过了天上原本主持着黑白更迭的那轮明阳。

这还不算完。

就如同是“极致之处，便是道”一般，那轮突然变大的白盘，又渐渐泛起一丝霞光。

然后这一抹霞光，又如同是拥有那星火燎原之势，又是一瞬，代替白光，覆盖了整座天地间。

好像是一张由万丈霞光交织而成的大网，整个铺开在了天地间，就等着那些流星火雨下落。

从苍穹极高处，都要突破九天界限之处，正在急速坠下的无数星光，渐渐变大。

原来是一颗颗周身尽燃着烈焰的陨石，从天而降。

“砰！”

“砰！”

“砰！”

道道爆裂声响如雷鸣，开始连绵不绝地响彻这座天地间。

这些苍穹之上的无数坠落陨石，但凡碰到那道道霞光，几乎无一不“砰”然爆裂，最后碎裂成无数细小石块。

但奇怪的是，这些细小石块却又不受那霞光影响，反而那些霞光还会是为其增速的助力。

就好像这些铺天盖地的霞光，就是那“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在穿过之后，又突然全部改换了方向。

细小石块就是那“天道留一线”的生机所在。

于镇万妖城是生机，可对于那些站在天幕上的不速之客们，却是道道杀戮之芒。

看似大势分裂，容易被百花仙子“分而治之”，实则却是反而又在无形之中，平添威势。

甚至增势之大，至少有一倍有余。

瞧着就好似是“故意为之”，只为了将其以“将计就计”之法，再上一层楼。

实则如何，恐怕也只有百花仙子会心中有所感叹，“甘苦自知。”

她自始至终都将心神牢牢放在了镇万妖城中，对于天上这份剑拔弩张的气氛，反而关心不多。

实在是天上这一场架打的太过憋屈，因为打从一开始，无论她们如何努力挣扎，都注定是赢不了的一场架。

可是放在她脚下的这座镇万妖城中，这些不能说“完全无辜”的普通凡俗，也确实不该为他们这些狗屁谋划，来承担那份甚至比之生死还大的后果。

好像道理，自始至终，都不该是这样的。

凭什么大人物的所作所为，就是比天还大的道理，小人物除了默默遵守之外，别无他法？

又凭什么小人物因此而产生的悲欢离合，就都是上天所赐，就该默默承受之？

再退上一步说，小人物就算是悲欢离合，甚至是生死相隔，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既不会被人记下，也不会被谁拿来传唱。

当年因为那场分赃不均所遗留下的种种症结所在，比如这座镇万妖城的伤亡，到底谁该来补偿？

再如那些死去的名字，是否该被那些大宗门的嫡亲子弟，来代替？

百花仙子在此深究思考了数千年，可到头来，她却发现自己所思考和所做的那些实在是...无用至极。

因为现状并没有因为她的想法不平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