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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和今天一样,今天和明天一样。
......
风暴过后。
剑气纵横。
甘郄恍如隔世。
既然他没死在刚刚那场灭世风暴中,那便意味着自己最终还是被这个十一主人给接纳下来。
甘郄“站”在十一面前,眼睁睁地瞧着在他身边飞来飞去的那些磅礴剑气,只觉得眼花缭乱和“嗖嗖嗖”的剑气破空声响不绝于耳。
剑气有大有小,有轻有重,大的足有山岳高,直直劈来的时候,将地面犁出了一条深不见底,长不见头的巨大沟壑,甘郄差点以为是一座山岳,凭空向他砸来,小的就很小,同细小蚊蝇差不多大,但无一例外,他甘郄只要轻轻碰着其中任何一道,即便是“小蚊蝇”,一样是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现在的他,庆幸自己大难不死未必有,胆战心惊却是真,生怕那些“嗖嗖嗖”乱飞的凌厉剑气会比较调皮,然后一个不小心就向他飞来轻轻戳了他那么一下...
若不他现在只能“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一定会不着痕迹地再向十一身边挪动挪动身体,哪怕是有“小鸟依人”的嫌疑,那也不丢人。
他小心翼翼地偷瞄了十一一眼,发现自己这位“小”主人,不知在想些啥有的没的,不赶紧从这出去,反而一脸茫然算个咋回事?
不过茫然便茫然,他不知晓,也不敢问,更没想过要问,反正现在考验也通过了,能跟在十一身边,还完全不用担心生死问题,高枕无忧,这不就是一直以来他做梦都想要的时候?
他还怕个啥?
想到这,难免又趾高气昂起来,瞧着那些乱飞剑气,只觉得自己简直是那侠之豪杰,人中龙凤,千般剑气身边过,不沾衣袂片屡,厉害的不行。
“之前的三次,你不也都过来了?至于如此?”
十一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怎么这人同传闻中的那个甘郄大魔头,好像有些不大一样?
甘郄像是全然没听出来十一言语中的嘲弄,傲然答道:“之前是被追得东躲西藏,抱头鼠窜,能活下来全都是侥幸,哪会有现在这般光明正大?能一样?”
甘郄忍不住地想你又没经历过,怎么会知晓其中痛苦,但才想了个开头,便赶紧让自己那不守规矩的思想断了线。
然后再骂上自己一句,“真是记吃不记打的玩意。”
十一只是嗯了一声,没跟他计较那么许多,忽然抬步向前走,完全不顾身边剑气“嗖嗖”来去和脚下沟壑纵横,走得笔直直线,若是遇见被剑气给“犁”地深不见底的沟壑,便直接走进去,再走出来。
给个石汕吓得不行,惊慌失措,如一只被黄鼠狼追逐的年幼野兔。
生怕十一一个不注意,没护住他,让他同那些剑气来个亲密接触。
没走几步便胆战心惊地询问十一,“要不咱慢着点,剑气可不长眼啊。”
只不过十一没搭理他,也没因此就慢下前行脚步,步伐速度仍是那么大,那么快。
结果那些充斥于天地的絮乱剑气但凡临身,反而都会“主动”绕路而行。
皆有灵的。
在经历了几次剑气临眼前突然绕路而行的惊心动魄后,甘郄也发现只是有惊无险,算是“熟知”了剑气行进脉络总算是安定下心来,又开始活络心思,想东想西。
结果瞧了十一一眼,眼神里还满怀幽怨,觉得这些修为高绝,身怀大秘密的大人物们是不是都喜欢如此作弄人的?
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实在是糟糕透顶,好像还不如主动脱离开十一身边,直接被那剑气一剑戳死来的痛快。
原来此时的甘郄正晃晃悠悠地跟在十一身后,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一面...风筝?
而走在前面的十一手里正好牵着“风筝线”,在牵着他走...
甘郄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市井话不吐不快。
但权衡利弊之后,还是选择安慰自己,没关系,福分,都是福分。
远处天地,除了道道大小不一的雪白剑气之外,瞧不见任何一物。
俱是白茫茫一片。
他同甘郄二人,此时就像是行走在那大雾天气中,只不过原本汇成大雾的那些细小水珠,换做了道道凌厉剑气而已。
半途中,许是闲来无事,许是气氛太过沉闷,十一忽然询问道:“夏茵是谁?”
原本还在东想西想的甘郄,一下子便沉寂下来。
十一见甘郄一直没回答,就知道自己的问题肯定是问得唐突了。
现在他和甘郄神魂相连,所以甘郄记忆里有啥,正想着啥,他一目了然。
只是甘郄许多记忆都同这个叫夏茵的女人有关,可这个夏茵是谁,长得什么模样等等,十一来来回回地在他记忆力翻找数次,反而一无所获。
就好像甘郄脑海记忆,关于夏茵的这一部分,同此时的自己一样,都被上了锁,只不过自己是被迫,而甘郄...应该是故意为之。
但最终十一想了想,还是决定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放心,并非是你想的那般,不信任你,又在试探你,或者故意揭你伤疤,只是有些好奇,或者说有些不可思议,我翻找过你的记忆...夏茵对于你,应该很重要吧?”
“没关系,说与否,凭借自愿,我也不会因此便要你魂飞魄散,只是这些实在是叫人憋得慌的心里事,在心里边憋着久了,不吐出来,应该会更难受吧?”
于是甘郄就更加沉默了。
十一不再多言,开始专心思量着走出这座天地的方法。
之前他分别试过了向着那轮明月,和背对着那轮明月,结果除了那些路上昙花一现的碎片画面之外,就只多出了个暂时没啥用的仆人甘郄,关于这座天地的线索,一概不知。
结果现在他也没什么好方向。
所以在他想来,反正都这样,干脆就随便挑选上一个方向,一直走,走到头看看能走到哪去?
二人就这么沉默着一走一溜,走出了好远,可身边一如既往,还是剑气“嗖嗖”来去和脚下沟壑纵横的模样。
既改变过,又像是没改变过。
这种感觉其实最让人烦得很。
唯有一直遥遥独挂在天边的那轮如钩明月,不知何时开始,悄然换了地方。
甘郄突然问道:“你肯听?为什么?”
十一想了想,将自己要脱口而出的“好奇”二字给咽了回去,转而答道:“应该是觉得你,还不是那么...坏?世人传言你遁入魔道,背叛宗门,反水人族,最后还同大妖族相互勾结,签订契约,这些我也都在你的记忆里瞧见了,但都是些模糊大概,并不如何真切,所以我觉得,其实这些,应该都并非是你本心所为?”
十一伸手在自己身前比划了一下,先画了一个圆,然后做了一个从中“切”开的手势,“都是有原因的。”
甘郄瞧着十一,怔怔无言。
十一那个手势,看起来是一刀两断,可十一选择的角度实在是糟糕的不行,只切到了靠近边缘处的一小块,结果又大半还余存着。
在甘郄看来,这分明就是砍头了。
砍谁的头?
难不成还有后试?
这些老家伙们果然都没那么好糊弄!
十一没回头,因为心意相通,所以也知道甘郄在想着啥,但他非但没觉得不好,至于“要不要先扼杀在摇篮中,以免日后酿成大患”这种心思更是无从想起,反而乐呵呵地笑道:“你我之间的恩怨,与其说你是贪心,然后气运不佳,倒不如说根本就是一场误会...”
说到这,十一举起自己的左手腕,右手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手腕上的那轮如钩血月,“一切都源于它,但它是怎么来的,又为何要把你拽进来,现在又把我也一起拽进来,我就不知道了。”
甘郄撇了撇嘴,心想你这不是废话么?
十一微微一笑,对于甘郄心中所想,浑然不在意,“但不管怎么来的,我们总有出去的一天,日后你修为高了,或者可能是我先不在人世,你也总要重获自由,就算以前做了错事,很多人都不愿意原谅你,可你总不能真的再去以杀止杀,一错再错吧?就为了你心中的那口不平气?我觉得没必要。”
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主要是太累人了啊。”
十一指了指自己,轻描淡写地说着那些压在他心头不知道有几座断界山重的陈年旧事,“我们缔结神魂誓约的那一刻,你应该能感受到,我只是一个修为只有三境的天谴之人而已,生机没有,寿元不再,什么大炼气士的长生桥,我更是断的彻彻底底,而且修复都没可能,原本其实就只有十载可活,后来我师父为了我,同一个大妖打了一架,给我抢了一瓶续命药,才让我多活一载。”
甘郄嗯了一声。
十一蓦然而笑,发自内心,“现在的我,但凡能多活下一日,都是我的福分。”
甘郄没在意这些生生死死的,反而答非所问道:“你怎么知道?”
十一第一次停下脚步,回头瞧着甘郄,只是眼睛里哪里有半分甘郄预想中的那份狡诈和悲伤,全然是轻快笑意,真就同一位正值草长莺飞季节的翩翩少年郎,没什么区别,“要是都要像你这么累,那我剩下这一载,活不活的,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了?”
十一转过头去,喃喃着重复了一句,“就是不太重要了,所以你也得像我一样。”
甘郄撇了撇嘴,你嘴上说得倒是好听,可你眼眸深处的那些分明都快要悲伤难过死了的模样,算个啥?
当我瞎啊?
没想到十一还真突然回了一句,“你就是瞎啊,不光瞎还心眼多,不知道在瞎琢磨个啥。”
甘郄愤愤不平,“难道真要我在你面前表演上一通小娘子脱衣,任君采撷,你才肯放心是不是?”
谁想十一眼睛一亮,明明心里头抓耳挠腮地心痒痒的很,可还是故作潇洒道:“你瞧你,恁大个人了,咋还跟个孩子一样呢?什么小娘子脱衣的,你一个大老爷们,有啥可看的?呸呸呸,好看也不看,圣人说过,非礼勿视,非礼勿言,还有非礼勿听。”
甘郄悲愤欲绝,奇耻大辱。
想他堂堂一位金丹境大修士,如今竟然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给调xi,这特么算个什么事啊?
但最后。
甘郄还是沉默了。
心里头那份憋闷,就像是乌云压城,喘不过气来。
相较之下,那份悲愤感,就像是城中的一个酒香四溢的小酒铺,可能很精致,也有很多念想,可到底是显得微不足道了点。
他从没瞧见过心里这么悲伤的一个人,就好像全世界所有的悲伤事,全都压在一起,变作了一座巍峨大岳,然后让十一一人背着。
但他也从没有瞧见过在悲伤之上,是如此风和日丽的一个人,好像悲伤再多再重,也只是发芽“晴朗”的肥沃土壤而已。
二者相加,才成了那个绿草如茵的世界。
甘郄就从来没瞧见过这么奇怪的一个人。
好像除了“好好活着”这四字之外,任何能成执念之事,比如爱恨情仇,都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与其说十一是没心没肺,在甘郄看来,倒不如说是大智若愚,而且还是看破不说破的那种故意为之。
看起来像是高看一眼,但他无论怎么推演思量,都觉得是后者可能性更大一些。
然后他就觉得自己这将近六百载的时光,全他娘的活到了狗身上去。
从甘郄初入小林堂,初入修行开始,一直到被追杀逃入永络雷泽,蛰伏起来,苟延残喘。
足以是普通凡俗一世的那几十载时光里,他所瞧见的人,好像每一个都有着自己的执念目的,或大或小,小的像在小泥坑里称王称霸,大的便是远游四方,再翻山登岳,俯瞰人间。
然后每一个人又都会为了自己想要的,无论大小都会不择手段,不顾规矩,肆意妄为,那些儒家圣贤们所教授的学说道理,仁和正身,正大光明,尊师重道,重义轻利崇礼等等,在那些个执念目的面前,就全部都如街边路边的石头垃圾,随处可扔。
仅有的两位还算遵守规矩的“好人”,一位是他师傅,一位便是他师叔,也是他父亲,最后全都死在了那些“不择手段”的过程里,能留下的,仅仅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牺牲品”三字而已。
甘郄忍不住问道:“这个世界总是亏欠着好人的,你这样,不比累点还难受?况且生死,哪就那么容易堪破的?这世上最难跨过的坎儿,就是生死。”
十一轻笑道:“好人?还差很远吧?心境不够,能力不足,其实反而距离坏透了,没几步。”
甘郄轻叹一声,他不用看,也知道这个其实真的只是一位三境少年的“老神仙”,早已经泪流满面了。
甘郄没去问这位“老神仙”明明小小年纪,却到底经历过多少不开心的事。
因为他觉得,自己和这位“老神仙”,其实相差实在不多。
世间太小,很多人会觉得昨天和今天一样,今天和明天一样,明天又和后天大后天,都一样,所以千篇一律,就算是今天明天突然死了,也没啥可惜的,反正余生剩下的那几十年,早就看透了。
世间太大,每个人又好像都不尽相同,境遇不同,心性不同,最终结果又不同。
但不管人间大小,地位高低,学问多寡,只要抛开那些蛊惑人心的东西,单独把所有事情都拿出来,然后放在一条只有悲欢离合的线上,便会发现其实往往都是同病相怜,差不了多少。
无非是心中那份悔意和失落,多寡之别。
甘郄开始轻轻叙说着自己的故事。
也如同十一一样,小心翼翼地揭开尘封在心底已经数百年之久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