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那个手势,看起来是一刀两断,可十一选择的角度实在是糟糕的不行,只切到了靠近边缘处的一小块,结果又大半还余存着。
在甘郄看来,这分明就是砍头了。
砍谁的头?
难不成还有后试?
这些老家伙们果然都没那么好糊弄!
十一没回头,因为心意相通,所以也知道甘郄在想着啥,但他非但没觉得不好,至于“要不要先扼杀在摇篮中,以免日后酿成大患”这种心思更是无从想起,反而乐呵呵地笑道:“你我之间的恩怨,与其说你是贪心,然后气运不佳,倒不如说根本就是一场误会...”
说到这,十一举起自己的左手腕,右手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手腕上的那轮如钩血月,“一切都源于它,但它是怎么来的,又为何要把你拽进来,现在又把我也一起拽进来,我就不知道了。”
甘郄撇了撇嘴,心想你这不是废话么?
十一微微一笑,对于甘郄心中所想,浑然不在意,“但不管怎么来的,我们总有出去的一天,日后你修为高了,或者可能是我先不在人世,你也总要重获自由,就算以前做了错事,很多人都不愿意原谅你,可你总不能真的再去以杀止杀,一错再错吧?就为了你心中的那口不平气?我觉得没必要。”
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主要是太累人了啊。”
十一指了指自己,轻描淡写地说着那些压在他心头不知道有几座断界山重的陈年旧事,“我们缔结神魂誓约的那一刻,你应该能感受到,我只是一个修为只有三境的天谴之人而已,生机没有,寿元不再,什么大炼气士的长生桥,我更是断的彻彻底底,而且修复都没可能,原本其实就只有十载可活,后来我师父为了我,同一个大妖打了一架,给我抢了一瓶续命药,才让我多活一载。”
甘郄嗯了一声。
十一蓦然而笑,发自内心,“现在的我,但凡能多活下一日,都是我的福分。”
甘郄没在意这些生生死死的,反而答非所问道:“你怎么知道?”
十一第一次停下脚步,回头瞧着甘郄,只是眼睛里哪里有半分甘郄预想中的那份狡诈和悲伤,全然是轻快笑意,真就同一位正值草长莺飞季节的翩翩少年郎,没什么区别,“要是都要像你这么累,那我剩下这一载,活不活的,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了?”
十一转过头去,喃喃着重复了一句,“就是不太重要了,所以你也得像我一样。”
甘郄撇了撇嘴,你嘴上说得倒是好听,可你眼眸深处的那些分明都快要悲伤难过死了的模样,算个啥?
当我瞎啊?
没想到十一还真突然回了一句,“你就是瞎啊,不光瞎还心眼多,不知道在瞎琢磨个啥。”
甘郄愤愤不平,“难道真要我在你面前表演上一通小娘子脱衣,任君采撷,你才肯放心是不是?”
谁想十一眼睛一亮,明明心里头抓耳挠腮地心痒痒的很,可还是故作潇洒道:“你瞧你,恁大个人了,咋还跟个孩子一样呢?什么小娘子脱衣的,你一个大老爷们,有啥可看的?呸呸呸,好看也不看,圣人说过,非礼勿视,非礼勿言,还有非礼勿听。”
甘郄悲愤欲绝,奇耻大辱。
想他堂堂一位金丹境大修士,如今竟然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给调戏,这特么算个什么事啊?
但最后。
甘郄还是沉默了。
心里头那份憋闷,就像是乌云压城,喘不过气来。
相较之下,那份悲愤感,就像是城中的一个酒香四溢的小酒铺,可能很精致,也有很多念想,可到底是显得微不足道了点。
他从没瞧见过心里这么悲伤的一个人,就好像全世界所有的悲伤事,全都压在一起,变作了一座巍峨大岳,然后让十一一人背着。
但他也从没有瞧见过在悲伤之上,是如此风和日丽的一个人,好像悲伤再多再重,也只是发芽“晴朗”的肥沃土壤而已。
二者相加,才成了那个绿草如茵的世界。
甘郄就从来没瞧见过这么奇怪的一个人。
好像除了“好好活着”这四字之外,任何能成执念之事,比如爱恨情仇,都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与其说十一是没心没肺,在甘郄看来,倒不如说是大智若愚,而且还是看破不说破的那种故意为之。
看起来像是高看一眼,但他无论怎么推演思量,都觉得是后者可能性更大一些。
然后他就觉得自己这将近六百载的时光,全他娘的活到了狗身上去。
从甘郄初入小林堂,初入修行开始,一直到被追杀逃入永络雷泽,蛰伏起来,苟延残喘。
足以是普通凡俗一世的那几十载时光里,他所瞧见的人,好像每一个都有着自己的执念目的,或大或小,小的像在小泥坑里称王称霸,大的便是远游四方,再翻山登岳,俯瞰人间。
然后每一个人又都会为了自己想要的,无论大小都会不择手段,不顾规矩,肆意妄为,那些儒家圣贤们所教授的学说道理,仁和正身,正大光明,尊师重道,重义轻利崇礼等等,在那些个执念目的面前,就全部都如街边路边的石头垃圾,随处可扔。
仅有的两位还算遵守规矩的“好人”,一位是他师傅,一位便是他师叔,也是他父亲,最后全都死在了那些“不择手段”的过程里,能留下的,仅仅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牺牲品”三字而已。
甘郄忍不住问道:“这个世界总是亏欠着好人的,你这样,不比累点还难受?况且生死,哪就那么容易堪破的?这世上最难跨过的坎儿,就是生死。”
十一轻笑道:“好人?还差很远吧?心境不够,能力不足,其实反而距离坏透了,没几步。”
甘郄轻叹一声,他不用看,也知道这个其实真的只是一位三境少年的“老神仙”,早已经泪流满面了。
甘郄没去问这位“老神仙”明明小小年纪,却到底经历过多少不开心的事。
因为他觉得,自己和这位“老神仙”,其实相差实在不多。
世间太小,很多人会觉得昨天和今天一样,今天和明天一样,明天又和后天大后天,都一样,所以千篇一律,就算是今天明天突然死了,也没啥可惜的,反正余生剩下的那几十年,早就看透了。
世间太大,每个人又好像都不尽相同,境遇不同,心性不同,最终结果又不同。
但不管人间大小,地位高低,学问多寡,只要抛开那些蛊惑人心的东西,单独把所有事情都拿出来,然后放在一条只有悲欢离合的线上,便会发现其实往往都是同病相怜,差不了多少。
无非是心中那份悔意和失落,多寡之别。
甘郄开始轻轻叙说着自己的故事。
也如同十一一样,小心翼翼地揭开尘封在心底已经数百年之久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