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凌晨十分,差不多四更天的时候。
十一同青蓝书生一同起床。
昨日一晚,他们两个都算是挤在了一床被窝里。
青家夫妇对于自家儿子平安归来,比什么都开心。
自始至终都没提过科举考试一事,从头到尾只说“回来就好”四字。
让十一这个外人每次都听得鼻子酸酸的。
这样简简单单,朴朴素素的温暖家意,他已经多久没有感受过了?
这会青蓝书生起床,在屋内来回踱步,一双眼睛总是透过窗户目眺南方,心神不宁。
显然是有极重心事傍身。
十一暗自发笑。
其实从昨日开始,他便发现了青蓝书生这点小...秘密。
一定是那狐妖跟随他回来,然后感受到了元大伯的修士气息,所以不敢擅自踏入,只让青蓝书生独自一人来此...请辞。
这就也可以解释他为何自始至终都是一副魂不守舍,说什么都支支吾吾,好像欠下了多少债务一样的模样。
青蓝书生搬了条小板凳,坐在屋外。
十一紧随其后。
青蓝书生仰头看星星,十一则不动声色地瞧着他。
这位名叫青蓝的书生,应该就是那个想要驱逐他神魂,然后侵占他身体的神魂主人的年轻时模样。
别说,倒是长得一副俊俏模样,难怪会被最喜情爱一事的狐媚所看上。
十一忽然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其实昨日,他们四人一起围桌吃饭时,青家夫妇便有为自己儿子介绍过十一。
说他是天上掉下来的,他们从村子外边将其捡回来。
至于他是神仙老爷这种话,一概未提。
十一也就乐见其成,不说破,只是小声附和,尽量做自己一个“孩子”本分。
青蓝书生自始至终都有心事,所以并未对这些在意上心。
其实昨晚吃饭时,那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模样,是挺让十一着迷的。
突然拥有,着实让他有种干脆就在这住下,安度余生,似乎也是个不错选择的想法。
但终究这种想法还是在他脑海深处消散如烟了。
这里再好,终究还只是一段记忆,差不多是一段幻境而已,终究不是他原来所待的那座人间。
何况现在的他而言,连记忆都未曾找全,严格来说,此时的他连完整的一个人都还算不上。
那么谈什么修行和大道朝天,以及安度余生,都是不过是逃避和懦弱表现而已。
不算数的。
十一的话让青蓝书生低下头诧异地瞧着他,不明他为何会有如此问。
十一也在趁着这个空档,仔仔细细地观察着青蓝书生,希冀自己能找出一些书生所竭力隐藏的漏洞之流。
可最终,什么都没发现。
这让十一有些郁闷。
难道是自己猜错了?
还是他出现在这里,压根就只是一个戏剧中的龙套演员,虽然参与其中,可终究还是一个“外人”之属,只是走过场的时候,剧情需要而已?
十一觉得不是这样的。
也不该是这样的。
青蓝书生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问道:“真是神仙老爷?”
十一摆了摆手,“怎么可能呢?”
青蓝书生笑道:“神仙老爷就莫要骗书生了,我这一遭上京赶考,别的本事没学到,但是这看人面相和察言观色,学了个十成十,没办法,你也看到了,家里包括村子里都穷,没人有钱,当初我要走的时候,家里东拼西凑,村子里几乎都将钱借便了,才给我凑出了七两银子做盘缠,结果路才走到一半,银子就被人偷去了,为谋生机,想了不少法子,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不过福祸相依,这一双眼睛,现在也不算差了。”
青蓝说着,便自顾自笑起来。
然后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做工秀美的绣袋,拿在手里掂了掂,里面传出银锭碰撞时的声响,“结果功名没考上,反倒是沾染了这么一身铜臭气。”
书生说到这,唉声叹气。
似乎不管是哪座天下,哪座王朝,还是哪座世间,但凡读书人最不愿或者说最为痛心疾首的事,都并非是兜里没钱,写出来的文章没人看,自己的学问无人问津,而是读了半天圣贤书,回首发现,自己早已离得“读书人”三字,十万八千里远。
十一想了想自己,读书这种事,不谈喜不喜欢,反正是离他自己挺远的。
他还有那么多的仇恨要背负,读书人心中的风光霁月,实在是不大适合他当下的境遇和心境。
十一忽然笑道:“就没有别的什么?比如还遇见了一桩不那么...容易叫人接受的姻缘?”
青蓝大惊。
他呆呆地望着十一,始终都想不通这位神仙老爷到底是如何看出的?
自己在回村之前,阿萍如实同他说过村里有一位她极不愿招惹,更畏惧三分的存在,所以死活都不愿再踏入村里一步,就连边界所在,都不敢逾越半分。
阿萍告诉他这就叫山上人所说的“井水不犯河水”,只要她不逾矩,那么坐镇村里的大炼气士,即便是有搬山倒海,改天换日的能力,都绝不敢拿她怎么样,这是儒家圣人在这座天地所订立下的规矩,谁敢逾越,必然会有圣人出现,来寻其好好说说道理。
之后阿萍还说因为二人日夜相处一起,所以他身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她的妖狐气,若是什么准备都不做,那走进去还是等于自投罗网,连带着她也会受到牵连,轻则打去百年道行,叫她日后再难走出山林,重则直接打散修为灵智,日后就只能如同炼气士断了灵根,只可以凡俗身躯,苟延残喘几十载而已。
所以阿萍曾将他全身上下,都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一遍,也以其秘法将他身上所有的妖狐气息,全都消去。
他这才敢踏入村子。
本以为是万无一失,没想到他什么都还没做,什么都还没说,这“狐狸尾巴”就先露出来了。
青蓝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更加不是如他自己所说,极擅察言观色,城府极重。
十一不过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让他方寸大乱。
十一暗自觉得好笑,怎么这位日后修为通天的大炼气士,在踏足修行之前,如此...单纯?
不过想来也是,炼气士修行最讲究的便是心境如止水,杂念抛一,唯有一心向道,反过来说,可不就是在说修行之人很是钟情专一?
若是一位心念驳杂如滔滔浪花之人,想要修行有所成,只怕是要比登天还难。
青蓝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来,一下子从小板凳上站起,然后面向十一“噗通”一声双膝下跪,竟是直接磕头行礼,“书生恳请神仙老爷放过阿萍一马,一切事由皆由我一人承担,与阿萍无关。”
十一顿时傻眼,一拍脑门,好嘛,感情这货是将自己当做元大伯了。
想来也是,这村子里一共就他和那元大伯两个修行中人,这青蓝书生早已对元大伯的凡俗身份根深蒂固,自然便将自己这外来人当做了那大炼气士。
是在情理之中。
十一快步走上前去,将青蓝书生扶起来。
不管如何这大半夜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书生给一个小他许多的少年磕头,算怎么回事?
青蓝很是忐忑,最初还不肯起,但他的气力哪有十一大?直接便被十一给拽离了地面。
十一故意扳起脸来,“人妖殊途,你不会不知道吧?你们两个在一起,且不说两情是否真的相悦,你们两个注定不会有结果,而且不管那狐妖再如何克制自身,仍是会源源不断地汲取本命元阳,这是妖物的先天本性使然,最终不需几年,你便会因为元阳耗尽而英年早逝。”
青蓝书生急切地想要解释些什么。
但被十一伸手给按下了,“我知道你愿意为了这门姻缘而赴汤蹈火,生死自负,可你有没有想过,村中对你寄予厚望的老人,你的恩师元大伯该作如何想?还有你的父母亲,难道你想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他们的后半生全在痛苦和懊悔中度过?你身为一介读书人,身为读书人心肠怎能如此狭隘?”
青蓝书生被说的无地自容,而且好像还有些心如死灰的模样?
十一则在想自己这话,是不是太重了?
之后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