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依然是那一副冷冽着脸的模样，沉默片刻，似乎很少对人说这种低声下气的服软话，语气极为生硬，“你以道心发誓，发誓不取我的性命，我便告知你破解的法子，不然这些孩童，无论我死与否，都只能等死。”

马致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并非是在虚张声势，但他的的确确已经湿透了后心。

谈条件，从来都讲求一个地位实力对等，大家能谈个有来有回，最后才会有有赚有赔的情况发生。

但是当两方实力相差太多，甚至已经是无可弥补的鸿沟时，这些条件，便同纸糊的没什么区别，若是一个不小心，惹怒了对方，对方一巴掌下来直接拍死他，都是可能的。

但这句话却被向这边跑来的年轻道人听在了耳中。

于是张山一下子就急了，“此话当真？”

成了！

马致眸中立即流露出一丝有恃无恐和不屑，“我马致行走江湖，讲究的便是信誉二字，信不信由你，不然直接杀了我便是。”

年轻道人想也不想，立即举手，便要发誓，却被十一连忙拦下。

十一对年轻道人摇了摇头，“不可，斩草要除根，哪怕会因此牺牲上几把镰刀，可总比‘春风吹又生’时，毁了万顷良田来得好。”

眼见十一如此动作，在年轻道人看来，还以为是十一同样是那种自己的大道性命高于一切，身边万物，万种生灵，皆不足自身小命大道之万一。

不过对于十一这种修士，张山这些年走南闯北的，见过也不少，倒也没有任何不满。

至多是不接受，大家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毕竟死道友不死贫道这种事。

在如今这般世道之中，实在是太过于天经地义。

便是天底下最会讲道理的那几位过来了，也绝不能说是错。

只不过在有些情况看来，如此想法有些太过于自私，对于所谓的道德道理站不住脚跟而已。

不过世间道理让人着迷就着迷在，总有人在乎这些看似无依无靠，连落地生根都做不到的道理，甚至将其奉为自身行走江湖的唯一真理。

于是道士张山急道：“十一少侠，这些因果孽障我来承担，誓言我来发，你无需承担任何后果。”

最后怕自己的言语说服力不够，还画蛇添足的补充了一句，“救那些孩子要紧啊！”

十一有些无奈，但语气尤为笃定，“稍安勿躁，一炷香，两炷香的时间而已，现在人赃并获，那个跑了的，暂时也不能继续出来兴风作浪了，急不于一时。”

年轻道人呆呆地瞧着十一，说不出话来。

但他举起的手臂，却也没再继续举着。

十一转头眼神立即转冷，瞧着那看似面无表情，实则心中暗松口气的马致，沉默了下，突然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的那些恶灵怨鬼，为何在近我身时，才不过一丈之地，便齐齐消散殆尽，魂飞魄散了？”

马致此时心中最疑惑，也是最怕被问及的问题，便是这个。

对于此，他无论如何都不明白，最是不明白的地方在于，为何这个站在他面前的少年，现在又没了那一身高贵的阴冥气息？

若非如此，不然他也不会如此干脆了当，摆下任人宰割的模样来。

于是马致强行硬着脖子，不愿示弱。

事实上。

他也怕啊。

害怕自己一张嘴，便会泄露出那发自内心的怯懦模样来。

对于他现在的处境而言，实在是算不上好。

甚至若真是如此，那可真算是到了任人宰割的境地了。

十一耐心解释道：“鬼修，尤其是你这般阴煞鬼修，是需要经年栖身于阴煞之地，将那些适宜鬼魅生长的阴煞之气凝练于自身，渐渐筑楼拔高，最终成就一条于人间浩然灵气正道截然相反，甚至立于对立面的阴鬼大道，对吧？修至高明处，甚至可以随意出入阴冥阳间，超脱生死轮回，真正以大自在的姿态存于天地间，再不以世间天道法则来约束自身。”

“还有就是，说不得还能号令万鬼，在阴间某上一份能在阳间逍遥的引领差事，到最后成为比那些最正统的谱牒仙师还要正统的...神祗，对吧？”

马致无动于衷，一言不发。

但他心头泛起了惊涛骇浪。

十一所言这些密辛，是只有鬼修与鬼修之间，广为流传的秘密。

而除开他们这些鬼修之外，其余任何修士，哪怕是山妖之流，皆是只知鬼修都是些常年同鬼魅打交道，将自己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邪门歪道，从来不曾知晓，更加不曾往深探究过如此秘密。

那么既然如此，在他面前的这个少年，又是如何得知如此密辛的？

最重要的是，如此详细。

站在十一对面的道士张山却是突然叫道：“你为何对鬼修知晓如此之多？莫不是...？”

张山是想说，莫不是你也是那专为害人性命的鬼修来着？

而且张山还想说难道你便是那传说当中的，受尽万般折磨，哪怕一步走错便会魂飞魄散，万般皆休的境地，也要吸收灵气，修炼于身的鬼修？

阳鬼。

只是这些话他到了嘴边，最终都没有说出口。

至于十一会不会是卧底探子间谍，要反水之人，他从未想过。

刚刚那场战斗，十一救了他一命，做不得假。

包括十一现在完全是强弩之末，一样做不得假。

这下马致倒是先抓到了机会，先带着阴阳怪气的语气开口道：“他当然是，而且还是鬼修当中极为正统的炼气士，哪里是我这么个在山野泥泞中同野鬼野狗刨食吃的山泽野修能够比拟的，不然我四境修为，更是只差一步便可凝练金丹，踏上修行正途的修士，如何输的？我的那些恶灵怨鬼，可是在面对真正的金丹境大炼气士，也依然能够毫不退缩，一拥而上的，可在近他身时，竟然全都诡谲消散掉了，这便是铁证如山的铁证，小牛鼻子，出来混，长点脑子，不然你到时候给人卖了都不知道，还要给人家数钱呢。”

年轻道人瞧着十一，陷入沉思，但很明显，马致这番话之后，使得他对十一警惕起来了。

以至于他手中的槐木剑，又再度悄悄握紧。

然后之前三人拼尽全力战斗时，他心中的诸多疑虑，也在这一刻一一想起。

为什么十一这么个纯粹武夫的感官，要比之他还要来的敏锐，那条蛟龙之属所化妖风，距离村子尚还有极远距离，十一早早便感知到，甚至做出应对之法。

还有刚刚在阵法之中，十一所带着他那突兀消失又出现的瞬移术法，一位真正的纯粹武夫，一身修为全凭一口纯粹真气，又不是如他这般的炼气士，能够有灵气支撑之，如何能够施展如此术法的？

诸多疑虑，甚至让年轻道人都有些怀疑这趟奔袭许久的追逐之战，是不是人家早先便早早计划好了，谋划深远之事，所为的便是调虎离山和...他身上的所携带的宗门重宝！

年轻道人沉默许久，突然问道：“他说的，是真的么？”

十一现在很想直接将这胡乱说话的马致一剑杀了。

偏偏又不能。

真杀了。

那他可就坐实了是心中有鬼的事实。

十一瞧着道士张山那既失望又绝望的模样，无奈道：“不知道道长可听说过通灵人？”

道士张山突然惊叫道：“通灵人？你说你是通灵人？”

包括那马致的反应一样好不到哪去，“什么？”

不可谓不是惊恐万分。

十一斜瞥了一眼马致，从腰间方寸物中，将那枚聚集满了阴冥真气的青灰色雾气球，取出放在众人眼前。

随着那浓郁至极的纯净阴冥灵气从那雾气球中散发而出。

道士张山如释重负，长长松了口气之余，忽然满脸歉意地对十一抱拳弯腰赔礼。

马致却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眼神涣散，执念全无。

马致身为鬼修，对阴冥灵气自然感官最是敏锐。

这就好像一个主修吸收灵气的炼气士，突然一朝瞧见了最为纯粹的灵石矿脉，而自己正好又身处其中最为纯粹的灵晶之处，自然欣喜若狂，如获至宝。

此时的马致在瞧见那枚青灰色水晶球时便是如此感觉。

但下一刻，马致突然万般惊恐，好似连什么条件都不准备讲了的模样，跪在十一面前，连连告饶，“大人，灵官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就将小人当个屁放了吧，那些解除魂种的法子，我说，我全都说，只求您放过我一命，小的发誓，对天发誓，小的绝不泄露您身份一丝一毫。”

马致说到这里，想也不想地立即双膝跪地，正了正身形，然后单手四指并拢，高高举起，再从心口处，逼出一滴心头精血，然后以道心印证，发下那决不可违背，不然便会大道崩殂，身死道消的道心毒誓。

这一幕，让道士张山瞧得目瞪口呆。

不过他对于十一的身份，却是再无怀疑。

这种印证于自身大道的恶毒誓言，在他们这些修道之人看来，是最有保证的条件手段。

十一似笑非笑地瞧着马致，只说了两个字，“晚了。”

马致一下子又瘫坐在地，全身的精气神，直接好似被抽干净了一般，面如死灰，心如枯槁，“灵官大人，我最后只求大人能让小的有个转世轮回的机会，不然小人哪怕拼着魂飞魄散，也绝不说。”

十一点了点头，“这个可以。”

这回马致再没了之前那些跳脱想要逃之夭夭的跳脱心思，而是缓缓将那祛除那些孩童脑海之中魂种的法子一点一滴地说了出来。

甚至详细到连这中间需要注意什么问题，比如说什么时辰或是什么地点来施展最佳之类的，事无巨细，统统说了出来。

并且当场以那被十一救下的村中孩童，做了个验证实验。

那孩童醒来之后，瞧见张山时，因为太过于害怕和紧张，一下子又哭出声来。

道士张山一边安慰，一边仔仔细细地为其检查身体，里里外外哪里都检查到位了之后，这才长长松口气，对十一点了点头。

十一将那枚阴冥灵气球收回方寸物当中。

“没想到十一少侠竟会是行走于世间，掌司万鬼的通灵人，小道有眼无珠，实属不知情，还请通灵人大人莫要责怪。”道士张山在这一刻，忽然举起手，同样以道心印证，同那鬼修马致一模一样的誓言来，并且歉意道：“小道对于您这方的规矩，多少还是知晓一些，行走人间，身份不可泄露半分，若是犹觉不妥，那便也将小道一起打杀了便是，小道绝无半句怨言，只是小道的师门重宝...”

道士张山才说到这，便被十一一巴掌拍在肩头上，极为郁闷道：“你们都长着这么高的个子，要死啊？”

得嘞。

这一巴掌，还是跳着拍上去的。

道士张山摸了摸头，羞赧一笑，倒也没再继续提他师门重宝一事。

而十一对此，自然也没多问，反倒是同张山询问了些许他自身之事和那小村子之事，言语之间，像极了是他乡遇故知，相见皆欢的大喜之意。

张山眸中那抹隐藏极深的自豪和恭敬，却是油然而生。

马致瞧着他面前这一幕，心思之中再没了半点算计和被人取了性命的莫大恨意，只觉得造化弄人。

在他知晓自己必死无疑，却仍是被十一以大肚量赐予了转世轮回的机会后，他除了尊敬和对十一的万般感谢之外，再无他意。

遥想当年。

他还是那山野樵夫时，因为侥幸得到一本鬼修之法的书册，他就好像是被鬼迷了心窍，被那本修炼书册当中所描绘的大道蓝图，给动了心。

之后他为了修道，为了传说中的天地永存，长生不老，便毅然抛妻弃子，以秘法自杀，转为鬼身，从此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一生奔波，他处处隐忍，四处流浪，只为了寻找能够帮助自己的修炼资源。

可鬼修因为本就不被世间所容，加之他又是什么都没有，没有师门依靠，没有经验相帮，白手起家的山泽野修，其中所经受的苦难之多，所走弯路之多，可想而知。

经年过来，他算计来算计去，为了活命，为了破境，为了避开那些自诩正义的牛鼻子老道们，东奔西走，躲东躲西，不停地为修炼资源而做谋划，去拼命，当真是什么苦头都吃尽，什么丧尽天良的坏事也都做尽，再未想过自己会不会有朝一日也能寻到几个知心朋友，一起坐下来好好聊聊天之流，他只觉得大道朝天，一人前行。

每一次在感受到自己修为上升，甚至破境之时，那股子实力增加的喜悦，让他尤为迷醉。

渐渐的，这条不归路，渐行渐远。

到得现在，他就要身死道消，一切努力付诸东流的时候，他一下子反应过来，原来...

他所坚持的这些，不过是一场空。

那些他曾经拥有的小美好，到得现在，他最想要，却也最是成了奢望。

就是不知道自己的老婆孩子是否还尚在人世。

记得他当初走的时候，孩子才不过刚刚出生的年纪，还没听到他，叫上自己一声爸爸。

马致想着想着。

就泪流满面了。

......

人总是在失去时，才能看得见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