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飞灵既没下杀手，也没碍于脸面，以及无法跟那位主人交代而暗中下个“时日无多”的阴险绊子。

连出手惩戒都不曾。

而且很快就泄了气，就像是骨子里便是坑蒙拐骗惯了的市井骗子，因为十一的不熟悉，而在十一面前佯装某位了不得的达官显贵，虽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做到始终表里如一，偶尔还是会露出些不那么体面的漏洞来，但以它的经验而言，应付十一这种门外汉一样的外来人，大体上依然还是够了的。

故而也就压根没想到，十一会这么快便将他一语道破，拆穿了去。

飞灵没来由觉得有些不妥，或者说，连它自己都不愿意承认，在这一瞬间，是有些它已经数千年都未曾尝到的恐惧滋味的，所以原本高高在上的姿态，很快就放到了最低。

飞灵一下子就觉得这桩差事，不能再做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

这些年颦美洞天内大大小小的琐碎事，在这座小洞天内，掌理俗事的权贵外人，包括如申屠这些下人看来，一直都是自己在一手遮天，僭越而行。

但事实上，可全都是它在为那位大人任劳任怨地擦屁股。

自这座颦美洞天创下三百年左右后，这座小村，包括距离这村子差不多二十多里山路之外的那座小镇，隔三差五便会有人闯进闯出。

虽说是进入此地，不管进入之前修为地位如何，一旦踏足小天地，便皆会如同一条条被扔上砧板的鱼，或是就如同是被带上了手铐脚镣的犯人，被丢入牢笼，束手束脚，四处碰壁，那些个搬山倒海，转瞬千万里的术法神通和降妖伏魔，驱神御鬼的玄妙法宝，一下子全都失去了，差不多就是人人平等的光景，但它仍是瞧见过不少可以使用某种见所未见的旁门道法，或是极为特殊的奇异法宝之人，多是用于避开这方天地规则查探以及寻奇探宝，就像是在这片苍穹之下，撑伞遮雨，好能让他们拥有一种类似于“瞒天过海”的依凭。

但规则可钻，飞灵难逾。

这些外来人，有极少数已经在此地拿到了心仪的机缘宝物，可以出去之后，便一朝飞黄腾达，从此开宗立派，光宗耀祖，不说真就可以一直到证道成圣，修行一途再无坎坷，但至少那些不碍性命，但却阻碍修行的细小琐事，全都迎刃而解了，相较于其他仍在烂泥地里刨食吃的穷苦散修炼气士们，实在是一条光明坦途。

或是有些已经按照家族长辈，或是宗门前辈的细心嘱托，在此地探查到了所需要的重要消息，比如菩桀的的确确已经被困于九曲黄泉的断界山下，外界并无其分魂遗留，这座小天地，徒有其由，无有其用，只得当做是一方禁锢炼气士们的绝妙牢笼，而流放于虚空之中；亦或是菩桀经年所谋划之事，虽然无人打破，依然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之中，但却是一番群龙无首，做事无主的惨淡局面。

但不管是否如此，这些人在出去之前，都会给飞灵拦下，无一例外。

当中有一位来自于不周山的外来者，于飞灵而言，极为特殊。

就同是时机已到，机缘初显，飞灵这么多年的沉心静意，潜龙在渊，总算是有了回报，叫飞灵第一次发现了那件了不得大事的端倪所在。

之后已经几百年枯坐苦修，觉得前路迷茫的飞灵，总算是寻到了一些乐趣，有了个前行方向。

至少在这座对于他们这些好争天夺地，也本该如此的炼气士来说是泥窝深陷的世界里，总算有了个能拔出腿脚的法子。

它开始有心留意这些非同寻常的人，开始挨个审问这些外来者，希望能从这些人口中撬出来更多东西。

......

外来者大致可以分为两类。

一类便是外界那五座天地中，各地仙家豪阀，或是佛道门庭等等所派来的探寻机缘者，就同刚刚它挥手打杀的杜凌天，便是来自北河大陆的金剑门，一座山门不大，但人丁兴旺，名气不小，是刚刚跻身地级，典型的兵家剑修宗门，还有那个重伤逃遁掉的蕴珏，来自坐镇人间鬼蜮的邺都邺法山庄，是世上少有的鬼修家族，不谈修为，单单以其身份特殊性，足以在人世间的种种严苛的宗门分级中，身位不低。

这些人的目的都很简单，机缘宝贝而已。

世间繁衍千百载，修行人多，机缘极少。

为了证道长生，炼气士们需要与天争，与地争，与人争，不止争那一口气，机缘法宝赫然在列，且自始至终决计不可心有懈怠，心生那偷懒侥幸的“万一”之属，不然一朝被人打落山下，等于竹篮打水一场空。

而且没有哪位仙家炼气士能够承受得起最终被打落山下的后果。

无他，唯死也。

所以这般僧多粥少的局面，叫那些无依无靠，只能在烂泥地里刨食吃，如同无根浮萍般的散修之属，是无论如何都没机会进入此地的。

另外一类，则是不周山或是其他当世之中名列前茅的正统仙家，比如剑宗，上天宫，药谷，青鸾山等等，这些就连寻常凡俗都耳熟能详的仙家门派...所派来的谍报探子。

而第一个闯入颦美洞天的外来者，便是这一类人。

这一类人叫飞灵最是好奇，一开始它先入为主的以为这些人就是来此地探查是否藏有菩桀主人的隐匿分魂，以确保菩桀主人再无后手留下，没有隐忍千万载，一朝翻身为前提，若是发现，自然是毫不犹豫直接打杀了，因为在每个谍报探子手上，它几乎都发现了可以突然屏蔽天地规则，暂时恢复修为的特殊法宝。

至于使用了这种法宝的人之后会不会因此而被此方天地规则给暴怒打杀，想来都是不考虑的了。

难怪都说谍报探子，最是难缠，因为每每关键时刻，每一位都可以化为与敌人对死的死忠死士。

但在之后的一次误会中，飞灵开始确信，这些看似目的极为单纯的外来者，其真实目的，并不仅限于此。

比如对于颦美洞天是否藏有菩桀分魂，这些人并非如飞灵所想那般看重，而是对于菩桀是否有传承，分魂是否已转世，更加在意。

差不多是颦美洞天创成之后的一千七百多年，一位从不周山来此，名为周天的谍报探子，不管是心性还是修为，包括随身法宝，明显要远好于其他仙家来人。

似是巧合的是，在这之前，曾有一位来自于上天宫的死士，在飞灵不经意间，捏碎了一枚废墟符，其威力之大，竟是直接将颦美洞天给炸开了一个缺口。

更加巧合的是，缺口之外，早有许多外来者等候多时，待得缺口一现，外来者就如同随季节迁徙的鱼群，纷纷涌入，使得颦美洞天短暂地出现了一次外来者之潮。

外来者们皆是有备而来，知道颦美洞天内有一位可以行走于此方天地规则之外，修为还高入天际的管理者存在，专门打杀他们这些不经主人家同意，就擅闯禁地的不速之客，于是一进入此地，纷纷捏爆了一种特制的空间挪移符箓，直接将自己传送到了洞天各处，总之无一胆敢在飞灵面前逗留片刻。

老马失前蹄，当时飞灵是真的怒气翻涌，颦美洞天三番五次有人闯入也就算了，大都是蛇鼠一窝，见不得光的偷偷摸摸之辈，至少明面上该给它这位管理者的面子，还是要给足了的。

但是现在竟然给他上演了一出强行破关，当着他这位看门人的面，肆意妄为。

这分明是将他这位看门人，视若无物。

飞灵立即告知潜伏在各地的所有下人，纷纷前去寻找外来者，但凡发现，格杀勿论。

这中间，包括他自己。

这次他可没多少闲情逸致，将这些外来闯入者拘押入牢笼，来日方长，好为自己的枯燥无味的苦修生活，多找几份乐子。

整个颦美洞天，一时间，一片混乱。

这个时候，那位来自不周山的周天，则趁此机会，径直闯入到了这座小村之中，开始挨家挨户，上门询问。

可惜他气运不佳，只询问了三家门户，便撞在了那位此地潜心静修，不理世事的大人身上。

面对这种送上门来，自投罗网的家伙，这下子纵然是那位大人有心装作瞧不见，也不行了。

那位大人将周天擒获后，便直接将飞灵叫了回来。

因为失职在在先，自知理亏的飞灵怀着忐忑的心情飞回村子，结果那位大人却对此只字不提，压根没心思对飞灵的失职一事加以处罚，只是将周天如同丢麻烦一般丢给它后，又独自潜心修行去了。

飞灵对此有些傻眼，心里不由嘀咕那位大人心也真够大的。

也暗自庆幸不已，好在那位大人从不计较这些，不然真要怪罪下来，它飞灵百口莫辩，只得乖乖受罚，力度也绝不会轻。

但更多的，则是觉得自己被白白戏耍了一通后的愤怒，当下便将周天给打掉了半条性命。

自那之后，它折磨周天数十载，始终吊着周天一口气，不叫他死，不为别的，只为了宣泄它心中的难压怒火。

不过在这之中，有数次周天受不了，疯狂求死，而且为了不再受折磨，周天也同飞灵说了不少仅有极少人知晓的隐秘密辛。

其中就有一条，叫飞灵极为在意。

“你当真以为菩桀被封于九曲黄泉的断界山上，便是万念俱灰，万般布置皆成空？若真是如此，那你们还在这里苦苦相守，是寓意为何？若是为了躲避追杀，逃得性命，苟延残喘，大可不必，我们又不是菩桀那位大恶魔头，会不分罪责轻重，赶尽杀绝的。”

对于周天最后的那两句话，向来以行事由心，但重义重诺而著称的飞灵更加嗤之以鼻，它恰好是知晓当初那场“大道崩殂”之战的开始原由的几人之一。

正因为此，它更加愿意相信周天这些自诩正义的正统仙家，其实全都是披着羊皮的豺狼虎豹，为了自身利益，背后所做的龌龊事之多，牛毛不及。

不过除此之外，周天前两句话的言外之意，倒是有些深意。

只是也并不难猜，无非还是菩桀在满盘皆输了之后，仍留有一记“后手”于此，以便为他日翻盘重来，打下基础。

一开始。

飞灵对这句话是不相信的，不然它与之那位大人，还有那些早年受命于此的下人们，何至于受困于此千百年而不出？

再退一步说，在菩桀主人被封印之后，他们实际上已经成了群龙无首之姿，既不知如何从这座隔绝外界天地的洞天之内出去，也不敢。

连他们这些侍奉主人的仆从，都不曾知晓自家主人还留有后手一说，周天一个外人，从何而知？

事实上，在那之前，他们全都以为菩桀被封于断界山后，那个一剑祭出，苍穹破空，万般天象，皆要黯淡回避的时代便已经过去了，而留下的这座颦美洞天，看似如圣人遗孤，是圣人的传承机缘所在，叫无数炼气士为之疯狂，纷纷悍不畏死地前来寻找，实则除了一点留恋念想，可以叫经历过那个时代的老人们敝帚自珍之外，并无他用。

飞灵不止一次地询问过那位大人，“若就此作罢，那我们这些流亡他乡的刑徒流民，该当何去何从？”

而那位大人却始终不愿正面回答飞灵，直至有一次许是被飞灵问得烦了，才被迫说了这样一番话，“事已至此，就算是再为你心境不崩，而可以施些障眼法，遮蔽两百年，三百年，可是两千年，三千年之后呢？莫不是你飞灵，堂堂一位距离证道成圣仅仅一步之遥的半圣之属，就在主人势薄西山之后，也甘愿自暴自弃，道心蒙尘，消磨光阴？”

那位大人的一番话，叫飞灵瞬间道心失守，泪流满面，声嘶力竭道：“此方天地，分明是困龙于浅滩的牢笼之属，末法之地！四处碰壁！退一万步说，即便我们有朝一日，得以打破此方天地，走出牢笼，之后呢？只怕会立即会被当做前朝余孽，给打杀了去吧？”

“修行修行，一无灵气，二无道法，难道是修个枯骨渐化灰，光阴流水俱沉沙不成？”

那位大人此前是菩桀身旁，最为得力的左膀右臂之一，若是菩桀当初没有经受造化弄人，而是潜心修剑，他日开宗立派的话，那位大人便是一座天级宗门的大管家了，对于修心一事，相较于飞灵面对此地不见希望时的道心失守，几近崩溃，实在是稳重如山。

不过他当听到飞灵所言的“光阴流水俱沉沙”后，向来大势在握的他，也难得凝眉深思了片刻，小心斟酌，唯恐考虑不周，没有将飞灵已经几近崩溃的道心给挽救回来，反而还又在其蛛网密布的脆弱心肝上多落一刀，使得其彻底支离破碎了去。

飞灵瞧见那位大人凝眉深思的模样，还以为是被自己给言中了心思，戳穿了真相，当即就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

干脆将这座颦美洞天，掀翻了去，寻找出路，纵然是出去就被生擒，当做余孽打杀了，也好过在这混吃等死的惨境。

好在那位大人并未沉思多久，他突然想到了一桩世人知之甚少，沉寂已久的佛家公案。

“从前有一位僧人，识字不多，只读过一部经书，就读成了佛。”

“此地末法，不法罚法，天道奥义无穷，大道三千，安知不为其中之一？”

飞灵如遭雷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