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柄“尘晖”，绝非现如今这般所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三圣人慢慢转身，手作剑指，微微一收，轻轻摇晃。

只见那道可随意操控的极细剑气，竟是就如同他的本命飞剑一般，在他指尖缓缓流转，轻快雀跃,如同稚童。

三圣人没再多言，也无须多言，只是凌空一指，轻道了一声，“右脚。”

如同神祗宣布神罚旨意。

剑气骤然而出。

不见形影。

有“尘晖”牵制，剑气所至，獩貊根本避无可避。

“噗！”

右脚掌应声而断，跌落半空。

至此，獩貊四肢一尾，已经五去其四，独剩下一只没了鳞甲皮肉的右手，有些独木难支的意味。

三圣人伸手抚须，随意笑问道：“可知为何独留下你的右手？”

獩貊脸色阴沉，收手而立，倒是没忘了将自身经脉封住，以免精血外泄，再伤及内腑根本。

这会他内心里已经充满了憋屈和惊惧之感。

你三圣人是要打一棒子还想要让我说舒服？

这法子秒啊，杀人又诛心。

可这些獩貊都不会选择说出来。

目前情况来看，他沉默以对，算是当下最好的处理方法。

所以獩貊眼神直视前方无异色，毫不犹豫地闭口不言。

三圣人没计较獩貊这种“已成阶下囚，仍自命不凡”的找死做法。

反而笑呵呵地说了一句叫獩貊疑惑不已，又觉得没头没脑的话，“因为留下你的右手，还需要你握剑。”

獩貊生平最恨打机锋，这也是他身边会直接跟着水浊和麒麟两位头脑灵活，极擅谋划大妖的原由所在。

很多时候，他只需要提出要求或是目的，那么之后的事便会有水到渠成的意味，无须他操心。

何况他也懒得去操这个心，那种拐弯抹角，挖空了心思才能想明白的话，在蛮荒天下谁要是敢当着他的面说，甚至还询问于他？

那么最好的下场就是尸首分离了。

所以这会他即便无法叫三圣人尸首分离，也一样是忍无可忍，颇为硬气道：“有话直说，不说就再来打过！”

獩貊已经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同三圣人来上一次鱼死网破。

他堂堂妖族大圣，虽然谋划一事满盘皆输，可这并不代表他就可以因此而受人侮辱。

这是他的底线。

说白了就是帝王心性。

他可以不在意他大妖族的荣耀或是荣光等等，但这仅限于他自己，外人之属，无论是谁，都不可随意拿此嚼舌根。

三圣人看得出这一点，摆了摆手，有些哑然失笑的意味，“不用如此紧张，与你说些话而已，要不了你的命，也不会去强你的帝王位。”

獩貊面若寒霜，这相当于是在赤裸裸地嘲讽于他。

三圣人忽然叹口气，同獩貊说了一句“题外话”，“说了没有便是没有，你们这些帝王心性，卧榻之侧其容他人酣睡，我觉得不好，很不好，得改，不然那日遇见了...像我这样，地位，实力都远远高于你们，偏偏架子又没你们这些人大的人，你说你们该如何自处？自降身份吧，觉得对不起自己，不降身份吧，你们对得起我这种黄紫贵人吗？”

獩貊眯起暗金色眼瞳，一身戾气好似遇春暖日，冰雪消融，“地位相当，阶级不同，本质一样，你三圣人难道不明白，帝王家，宁做鸡头，不做凤尾？退一步，退一万步说，你他娘的都想要老子的命了，还得要我想你跪地求饶，求着你三圣人杀我杀的更爽快一点？这道理似乎同帝王心性，完全不相干吧？”

三圣人大笑三声，快意之至，“獩貊，我倒是觉得此前对你的那些...传言，简直是假到不能再假了。”

獩貊冷眼相对。

三圣人主动道出天机，“杀你虽易，可结果并非是我想要的，大道之争，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杀人？太肤浅了，而且冥冥之中，天道循环有定数，杀人看似简单，可以结果来看，这种法子往往才是最复杂，最叫人琢磨不透的，好像天道对每个人都留有那么一线...生机？”

獩貊表面上无动于衷，但实则心里，一下子便心神大骇。

他想不通三圣人为何会要对他说这些。

但不可否认的是，三圣人这几句“肺腑之言”，才真正叫他由衷有种脊背发凉，欲要坠落那万丈深渊，万劫不复之感。

这就叫獩貊下意识地想要在规避开这个话题，他不敢再往这里深入进去，生怕自己知晓的越多，那么对于三圣人的恐惧，便越多。

这也是出于自保的本能，而下意识下所做的决定。

他这次毫不犹豫，直接问道：“三圣人，事已至此，你为何不肯杀我？我本以为你是不敢，但是现在，我有些不确定了，若你为我解惑，说不定我便会考虑一下，可你若是藏藏掖掖的，那休怪我拼着这一世大道不要，也要同你来个鱼死网破！”

刚刚三圣人划出的那道剑气，其实每一道在临身之际，他都能感受到三圣人所附在其上的磅礴杀意，可是每一次又在真正砍在他身上时，那些如潮水般骤然涌来的杀意，又会如潮水般急速退去，最终只断他肢脚。

这一点叫獩貊觉得奇怪，但他又十分肯定，这绝非是三圣人自己那点恶趣味那么简单。

只为了给百花仙子出气？

这种可能会有，但绝不是全部，更非主要。

但他思来想去，唯一的解释却是，对他施以震慑，和展示，同时对蛮荒天下示以做戏。

震慑好懂，可是展示什么？

又想要对那座天下做什么戏？

如果抛开这些云里雾里的东西，只从结果上来看。

三圣人所想要得到的最好结果，无非是他人族或者说人世间统御蛮荒天下，而他大妖族所设的千万年谋划，一朝成空。

那么再退一步说，放到他身上也就不难理解，三圣人想要做的戏，便是要通过他来施以这些足以堪称是星星点点的复杂且细密过程。

可是，为什么呢？

獩貊不明白，三圣人凭什么如此胸有成竹？

就因为那场...谋划？

三圣人一手抚须，略带赞赏地瞧了獩貊一眼。

许是感受到自己主人的心意，“尘晖”倒也并未咄咄逼人，在三圣人一勾手之下，“尘晖”就绕在他身边兀自飞旋，犹如一道极细小的白色流星，在三圣人周身如同稚童玩耍，顽皮的很。

三圣人瞧着在指尖跳跃的那缕剑气，又伸手逗弄了一下，才淡淡道：“稍安勿躁，万事多想。想必你父亲也同你说过这些粗浅道理，只是你那时候一定又是将其全都当做了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无妨，总要有个过程的。”

三圣人这会，倒像是个絮絮叨叨，教导子嗣的家中老人了。

獩貊听着额头上青筋直冒，可谓气得是七窍生烟。

这次就算是有极厚极坚韧的鳞甲也遮挡不住。

在蛮荒天下被他老子一天到晚的说教，有时候甚至还故意挖坑给他，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了，希冀着天高任鸟飞，想要做出点成绩来给自己，也给那座蛮荒天下的几个老家伙们好好看看，我獩貊如今，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会躲在我老子身后瑟瑟发抖的那条小虫了。

结果本就叫獩貊难以接受，有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壮志难酬的颓然之感，结果三圣人竟然还同那路过看戏的没事人一样，对他“指指点点”的，这让獩貊原本已经沉寂下来的憋闷心思，一下子没忍住，轰然爆发。

至于他刚刚似乎已经要临近真相的所思所言，全都给他一股脑的抛诸脑后。

他不顾右手传来的阵阵刺痛，就如同是控制不住一般，猛然间一握手，大怒道：“三圣人，我的道理还用你教？卑鄙的人族爬虫，迟早有一日，我会将你们全部碾碎在脚底，叫你们神魂具散，再无转世轮回之机。”

三圣人伸出大拇指，颇为赞同。

但他接下来所言，却又如同拷问之言，反问道：“你以为你那点心思，我会看不出？不过老婆子教会我一件事，也确实差点让我酿成大错，好在最终还是悬崖勒马，当然...”

话音到这忽然就没了。

然后在獩貊的心湖之上，一下子便泛起了惊涛骇浪，就好似是一件谋划，突然起了惊天翻转，让他觉得自己算无遗策的时候，却发现仍有意外之属始料未及。

三圣人遥遥望向城南那座城头，最后又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怪话，“乱世起于大世不公，落于大浪淘沙，止于大势已去，终于一点‘仁’芒。”

三圣人没看獩貊的惊骇，自顾自在那微微一叹，好像这句话一说，就是泄露了某种“不可多言”的天机之属。

只是因为听到的人太少，而听到之人也不明其真意，所以三圣人既有些无奈，也有些怅然若失。

这会他自己在那长吁短叹，像是思绪和话音都穿越过了几千里，或是几千万里之遥，来到了那座大战正酣的“在天一边”。

三圣人喃喃自语，“老家伙们，那一天肯定很精彩。”

之后他还说了几句，但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就只剩下嘴唇微动，分音未出了。

獩貊就只听到了前两句，后面的话，因为三圣人刻意压低嗓音，他听不清楚。

但单单这两句话最终都各代表如何含义，他虽并不清楚，却不可抑制的觉得头皮发麻。

他竟是有种江河日下，大势所趋的奇异感觉。

他现在敢肯定，他今日能够被三圣人大发善心留下一命，绝不仅仅是三圣人表面所言，说要等到那座蛮荒天下来人，或是不敢杀他那么简单。

尽管。

三圣人同他的“表面所言”就已经足够让他不知日后该如何自处了。

难道他真要抛却一切，包括自身的尊严等等，然后回到蛮荒天下去背负一世骂名？

獩貊不愿这样。

也不那么太敢。

那座冰焰山的可怖，他曾经有将不听话的大妖放逐进去过，以示惩罚。

他倒是没想过借此直接杀了，只是做个惩戒的样子而已。

之后一直过了十载左右，他才想起那头大妖来。

结果在他以秘法将那头大妖给从其中拽出来后，明明妖元力充沛，身上也并无任何伤势，就连他大妖族所痛恨且不熟悉的神魂等等，都并无大碍。

可是那头实力已至九阶的大妖竟是在大吼了一句，“我终于出来了”之后，突然暴毙，一身神魂气息，彻底消除。

除了剩下一具肉身还能证明那头大妖曾经活着外，世间再无此大妖存活的痕迹。

竟是连转世重生的机会，都不曾有了。

自那之后，他便对大妖族那些关于冰焰山禁地的传闻，从原本嗤之以鼻的态度变成了将信将疑。

传闻中连圣境大妖，都难以幸免。

事实上在这场谋划中。

原本獩貊觉得自己会挣扎始终。

也就是从他蛮荒天下，制定这场谋划开始，到他大妖族将整个人世间一举统一。

这个过程里，他獩貊原本应该是顺风顺水，至少在拿下镇万妖城一直到大妖族军团的铁蹄踏遍半座人世间之前，都该是如此。

他会如愿以偿的将这座镇万妖城收入囊中，然后再依托着蛮荒那个大秘密来实现自己多年来的谋划。

便是将蛮荒连带着镇万妖城一起，独立于五座天下之外，成为一种新的“天外天”。

之后他会将这里改造成为一处试炼之地，以供五座天下的所有修士前来修行，从只有一境的最低修为，到第十境圣境，皆可。

所以镇万妖城的作用便是形成一座庞大的交易坊市，他来做主人，收取佣金。

这本该是一举两得的事。

诚然。

这种大谋划到得最后，差不多是在即将水落石出之前，一般多多少少都会出现些许纰漏。

原因有二。

一个是诸多平行势力的千般阻挠。

想要上位，从诸多势力中脱颖而出，自然要付出比之其余势力更多的代价，而最为明显和重要的，便是一个能够稳稳高于其余势力的契机。

而现在，獩貊显然已经拥有了这个契机，并且其所掌握和保密的都还不错。

还有一个则是到得那时，无论獩貊再怎么隐匿，都会再也无济于事，因为这种庞然大物，即便尚未浮出水面，可在临近水表之际，水清也显，其大致轮廓还是会呈现在世人面前。

到得那时，就相当于天材地宝即将现世，世人皆知，又都不可轻举妄动，无他，等机会而已。

所以一直到得那个时候，才是獩貊最临近成功，同时也是最为接近所有努力，一朝化为乌有的时候。

但獩貊对此显然另有安排。

獩貊拥有自己的依仗。

因为他会在这之前，便将这座小天下直接从人世间中提炼出来，然后炼化成为他自己的小天地，或者即便代价太高，无法成功，那么次一级的小洞天福地，也是可以的。

到得那时，他与这座小天地便会融为一体，只要天地不碎，他便是不死不灭，那么即便是来上百位大道圣人同时攻伐，也一样无济于事。

事实上，他的这座小天地，因为本身便脱胎于世间永存的大天地，所以代表着五座天下本身真正的鸿蒙意志，肯定不会任由其彻底蹦碎毁灭，毕竟这对于天道轮回而言，无疑是一种巨大重创。

举个简单的例子。

以墨家机关术所打造出来的机关或是傀儡，无一例外，均以周密复杂而著称。

其内各个部件之小，之多，之繁杂，若是叫不明内里的外行人见了，恐怕都会觉得自己是置身于那繁复难明的迷宫之中，根本搞不清楚其内为何。

那么相应的，这么精密的机关之中，任何一个极小的部件自然都将会是重中之重，但凡有一处损坏，最终都会导致整个机关变成一堆废铜烂铁。

天地大道亦是此理。

所以只要到得那时候，说白了他就可以有恃无恐，真正立于不败之地。

算是谋划已成。

但叫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场原本算是万无一失的谋划，竟是会在这个绝不会出现大纰漏的关头，真就出了纰漏。

也难怪獩貊之前三番几次的暴怒如炙，对于百花仙子的杀机那般重，自然是有原由的。

还有一个原因则是。

他根本没想到三圣人可以如此不要脸，堂堂一位兵家剑仙，竟然可以出尔反尔到了如此地步。

想到这，獩貊就又是一阵阵的憋屈和暴怒。

他不甘心，又有火没处发。

一个在他面前的罪魁祸首，他打不过。

另外一个远在天边，他也拉不过来。

这种感受，差不多是之前镇万妖城中几乎所有前去蛮荒历练，最终又吃下大苦头的修士，最常有的一种。

獩貊最终，只剩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