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

早在二牛转头之际。

蕴珏就已经意识到了不妙。

只是想到归想到，她终究是没把握住那短暂的半个呼吸时间，用来反抗。

蕴珏不是个心性浅薄的女子，也不是吃不住苦的娇柔千金。

邺法山庄倾尽半座山庄的财力，送她进来寻找机缘，而不是山庄内的别的谁，甚至可以说送她一介女流进入，能够在一众男骄中，脱颖而出，最终赢得名额，这本身就足以说明问题。

邺法山庄曾是道家主流分支，只是因为经久未出可以登顶山巅的话事人，这才逐渐没落，沦为旁门左道的一支，专精鬼修之术。

连其所盛产的邺都花，也常被同宗相高一级的别门，给故意侵吞份额。

数百年，乃至数千年来，邺法山庄一直，敢怒不敢言。

好在这一“温水煮青蛙”般，且已经有七分熟的颓势，在今年这个大年份，终于有了转机。

蕴珏和其姐幽怨虞。

这也是为何邺法山庄宁愿倾尽半座山庄的财力，也要孤注一掷的原由所在。

内忧外患，让邺法山庄到了不得不孤注一掷的惨淡境地。

如果不是牵连太大，蕴珏这般的天之骄女，穷极一生都不会踏足这座满是人间烟火气，和鸡粪狗屎的凡俗小村。

最叫她恼火不已的是，她们这些来此探幽寻奇的神仙中人，在进入此地之后就如同是被剥去了最后一层衣衫的小娘子。

一下子所有依仗，如占据了洞天福地的家族势力，那些搬山倒海和摘星拱月，或是降妖除魔，敕神捉鬼的玄通道法，包括那些奇妙法宝，统统都没了。

只留下一副终日打坐修行，依靠天地灵气所浸润打熬而出的坚实体魄。

虽是在面对普通凡俗时，依旧绰绰有余了，可终究不过是纸糊的老虎，在面对就比如这只非比寻常的老黄狗时，一下子便会原形毕露。

于是就有了她被老黄狗一扑在地，肆意凌辱的一幕。

杜凌峰同蕴珏一样，一时间也被这只老黄狗的突然出现，给搞了个措手不及，而呆愣在了当场。

不过在其心底，也隐晦着觉得有些有趣。

堂堂邺法山庄的传承女子，在一座凡俗小村被恶狗扑食，遭受凌辱，还无法反抗，若非他今日亲眼看见，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

那只鸟雀飞来，落在老黄狗的头顶上。

鸟雀生有黄绿相间的毛羽，黄冠，鸟喙微弯，尾羽仅有两根，但却极长。

杜凌天本想打破沉默，但他蓦然心神紧绷。

只见鸟雀先是伸出脚爪，在老黄狗的额头上点了三下。

不知是凑巧与否，二牛也在这时候出声呵斥道：“大黄，快下来。”

老黄狗瞬间闭嘴。

但却将嘴边的涎液仍是在蕴珏的雪白胸脯上蹭了蹭，将其蹭掉之后，又将狗爪上沾的泥土，一同在蕴珏身上蹭了蹭。

直到将蕴珏仙子那纤尘不染的身上，弄得满身污秽，才满意罢休。

对着蕴珏咧嘴一笑后，坐在一边。

蕴珏没想到还会有这样一幕发生。

一次凌辱不够。

再来一次。

杜凌天原本还有心看戏，不嫌事大，甚至还有些忍不住叫好的心思。

这会他只觉得遍体生寒。

这趟小村之行，恐怕不会如他所想的那般顺利。

但就在下一刻，他瞬间心神大骇，紧张大喝道：“蕴珏，住手！”

只见蕴珏从泥土地上，一跃而起。

然后瞬间调转身形，冲向二牛。

她同二牛之间，三步之遥，几乎一瞬间，就已经到了二牛身前，同时伸出沾满了泥土的纤纤玉手，成掌，猛然向二牛的天灵盖拍去！

不过在她身后杜凌峰出声阻拦的一瞬，她如同被点醒的梦中之人，急忙停手，微微向上抬起，又缓缓落下。

就如同是一位亲姐长辈，在亲昵抚弄着心爱小弟。

二牛眼神始终无惧色，直视着蕴珏那双暗含暴怒的漂亮眸子，天真无邪道：“神仙姐姐，也喜欢二牛吗？”

蕴珏当下心境糟糕至极，又接连拍了二牛头顶三下后，皮笑肉不笑道：“小家伙，我知道你是故意出言，扰乱我的心头判断。”

杜凌峰松了口气。

蕴珏若是胆敢在此悍然杀人，极有可能会被直接格杀当场，连这座小村子都出不去，连累整座邺法山庄，沦为笑柄，且永无翻身之日。

最关键的是，可能连带着他这个临时盟友，也会被其连累，可能不至于死，但被逐出村子，算是不会有异议了。

但随即杜凌峰脸色阴沉，言之凿凿地提醒她道：“蕴珏，希望你好好想清楚后果，如果接下来你还有如此冲动之举，我不会顾及我们两家世代结成的香火情，与你当断同盟，我可不想被你害的竹篮打水一场空，沦为笑柄。”

蕴珏背对着杜凌峰，接连深呼吸了数大口气，还在心中默念了数声“清静”二字，才转过头，对杜凌峰嫣然一笑。

只是此刻这位本该是纤尘不染的仙家女子一身的污秽，这般一笑，非但没有那“仙家女子回眸百媚生”的动人之感，反而让人觉得就好似是沾染了污泥的猩红玫瑰。

倒也并非不是不好看，就是有些刺眼腻人。

蕴珏柔声道：“凌峰，是我失态了，我保证，不会有下次。”

悄然间。

她已经转换了称呼，从杜公子到凌峰，更显亲昵，不管是有意无意，显然已经隐晦地将杜凌峰当做了她在此地的依靠。

杜凌峰对此无动于衷，冷笑道：“你确定？”

蕴珏一笑置之，没有同杜凌峰如何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反而重新低头，望向她身旁的二牛，自顾自说道：“我邺法山庄，本是道家主流分支，最讲究一个‘清静’二字，只是在我来此之前，修为虽高，提升极快，几乎没有瓶颈，可这‘清静’寓意何为，我始终不得其解，家中长辈也只是告知我要我自行摸索，寻找答案，我的大道之本，便在其中。不曾想，今日在这满是污秽的山野小村，沾染了一身污秽之后，反而让我察见了一丝端倪。”

二牛出声提醒道：“神仙姐姐，你身上这些泥土，都沾染了这么久了，不刮掉吗？要是等干了，里面的...那啥很可能会沾在衣服上，弄不下来了啊。”

这些出身于仙家豪阀的神仙女子，才让自己感觉这趟小村之行不那么怨声载道，总算是得到了一番大机缘的苗头，在这一瞬间，跌落谷底，打回原形，使得她也真就像极了那市井中，浑身恶臭不堪的凡俗女子。

她如何不恼怒？

心中杀意，喷薄欲出。

只是杜凌峰的告诫之言还在耳边回荡，尚未散去，她只得伸出一根葱白玉指，在二牛额头重重戳了一下，轻咬着牙，瞪眼道：“小小年纪就如此牙尖嘴利，尖酸刻薄，难道没人教过你，性情乖张是早妖之相？难怪你缘浅福薄，你啊，命中注定，多灾无福。”

杜凌峰惊奇发现，他们在这已经逗留了近半柱香之久，对于此次堪称是“争分夺秒”也不为过的小村之行而言，同外界的世俗凡间相比较而言，他们无异于已是浪费了数十年，恐怕是几十年的大好时光。

杜凌峰顿时不悦了，便是他金剑门财大气粗，可又能经得起几多如此浪费？

他气笑道：“蕴珏！我杜凌峰今日算是涨了见识，你一个堂堂天之骄女，竟然会为了一身污泥，而舍了长生大道不要？”

蕴珏正处在暴怒边缘，可奇怪的是，在听闻此言之后，她破天荒地没有恼火，反而笑看了二牛一眼后，打算转身。

但这时候二牛突然向那只老黄狗招了招手，不满道：“大黄，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怎么那么不听话呢？”

粗鄙不堪，恶臭之至的凡夫俗子，竟敢骂她是屎？

蕴珏勃然大怒，直接转身。

她已经打定主意，哪怕会因此折损一些她在此地气运，再退一步说，就算折损一些她在此地的气运，也要好生教训一下这个看似憨厚老实，实则奸猾狡诈无比的乡野粗鄙孩童。

于是她停下脚步，再度伸出手掌，猛然拍向二牛心口。

即便二牛下意识地后退开来，可他速度，哪里是身体素质足有三境武夫的蕴珏？

当即被拍了一个踉跄。

杜凌峰也怒火如炙，此刻他死死盯着那个身姿婀娜，诱人心魄的女子背影，心中半点涟漪未起，反而杀机迸现。

若非真的害怕坏了他们金剑门和邺法山庄历代老祖宗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香火情，他真的很想将这无法无天，愚蠢至极的蕴珏给一巴掌拍死在这。

省心省力。

这会他仍是不得不让自己心软下来，强行遮掩自己的滔天杀机，转而大怒道：“一次惩戒，坏他气运，叫他后半生没了大富大贵之命也就算了，如今为何还要断他命数...？蕴珏！真是有意思，你堂堂一个仙家豪阀出身的天之骄子，未来注定登临大道之巅的存在，竟然会在这么个神憎鬼厌的末法之地，同一位注定没有出路可言的山村凡俗，斤斤计较？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蕴珏对此置若罔闻。

反而抬头环顾四周，一改之前的黛眉轻觑，格格不入的厌恶模样，饶有兴趣道：“真是有意思了，这座小村子，叫什么名字来着？钟灵村？真是同我有缘，我真是越来越喜欢这了，哪里想到我会因祸得福，平白无故地得到一桩大机缘，好兆头啊，凌峰，我对咱们之后的青家之行，更有信心了。”

杜凌峰愕然。

咋回事？

难不成这娘们真的在刚刚有所顿悟？

蕴珏低头审视自身。

对于她这一身的污泥秽物，没来由想要放声大笑。

何止是一桩开胃小菜般的小机缘？

若非她此刻身份家族重任，需要她在这寻一件足够分量的仙家重器，用来镇压家族不断外泄的山门气运，加之她蕴珏自身，也的确需要一件法宝来让自己同姐姐幽怨虞在家族内平起平坐，她早就要撇下一切，寻一处灵气盎然，大道完整的仙家福地，闭关去了。

还在这泥土地里刨食吃？

何苦来哉？

蕴珏重新恢复之前那般不食人间烟火般的仙子气息，但又与之前截然不同。

虽然沾染了污泥秽物，可却从无法摆脱淤泥的玫瑰，变作了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

这叫杜凌峰愈发确定，蕴珏在刚刚，的确得到了一份他不清不楚的莫名机缘。

这会蕴珏终于有了杜凌峰最初的那一份平易近人，为了照顾身材矮小的二牛，也将自己俯下身去，尽量以一种和善的语气，对二牛循循善诱道：“小家伙，为何停下？那位大伯不是叫你带着我们去寻找青家所在？”

二牛忽然答非所问道：“神仙姐姐，你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

蕴珏笑道：“正如我之前所言，小家伙，你想多了。”

少年沉默。

蕴珏觉得有趣，主动泄露天机道：“你只是快要死了。”

少年蓦然抬头，有些愕然。

蕴珏掩嘴轻笑，“你还真信啊？神仙姐姐，骗你的，姐姐只是向你表示亲昵，仅此而已。”

少年咧嘴一笑。

杜凌峰和蕴珏，此刻心头没来由地冒出一个同一个想法。

蝼蚁凡俗，不见山巅。

但就在二人就要一通前行而去之际。

坐卧在地的老黄头头顶，那只漂亮的鸟雀，忽然出声，“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

口吐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