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

獩貊的神魂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冷哼。

冷哼就如同是春日神人擂鼓春雷，震得他神魂激荡不堪。

“能够最终顿悟，说明你还不算是无药可救，也不枉我花费大气力，给你设置的这场神魂考验。”

匍匐在地的那条战战兢兢的寸余小龙蓦然抬头，满目慌乱和惊喜，“爹？”

他急急向四周张望和寻找，希冀着找到这道“春雷之音”的源头所在。

可惜，他注定要失望。

他望尽天地间，除了那道漆黑如墨的巨大天堑，仍在缓缓向他而来之外，一切都并未如他所愿地好起来。

他预期中的那条比之天堑还要巨大数倍的五爪金龙，也并未出现。

反倒是在这座灵台世间的尽头处，天水一线的天堑正中间，有一块通体碧绿的圆形玉佩，就如朝阳初升般，先从山顶处冒了头，然后缓缓升空。

小龙心生感应，心中一喜之余，又很颓然。

他小心翼翼向那个方向挪动自己的视线。

由下往上，每向上挪动一点，都要停顿一下，生怕自己会瞧见不该瞧见的东西。

最终。

他只敢将自己的所有视线，包括余光都定格在悬浮在半空中的那枚碧绿玉佩。

哪怕将视线分散一点给天上那道漆黑如墨的巨大天堑，他都不敢。

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或者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便再没了抬头的勇气。

这就很像是心有恐高的登高者，没谁愿意，也没谁会走到半途就低头望来路，那都会使之彻底失了再向上攀高的勇气。

说不得顿时腿软地连下山都不敢。

小龙瞧着玉佩。

只见那枚通体碧绿的玉佩，是铜钱样式，但边缘处有雕篆奇异花纹，中间上下左右四个方位，各篆刻有一个蝇头小字，分别是上“魂”、下“归”、左“来”、右“兮。”

魂归来兮。

随着小龙视线，这枚玉佩也向那条匍匐在地的小龙微微“俯身”，好像也在天上打量着小龙。

二者相望，小龙神色复杂，既有惊喜，也有掩饰不住的害怕和委屈。

当然更多的是一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庆幸之感。

像极了闯下大祸，又被父母给发现的孩童，当真是心头五味杂陈。

玉佩开口说话了。

其声音如浩渺梵音，“现在如何？”

小龙立马又诚惶诚恐地匍匐低头，“孩儿知罪，且此后再不敢一意孤行。”

玉佩沉默了一下，道：“日后自囚于蛮荒禁地五百年，潜心感悟此间顿悟所得，可有异议？”

寸余小龙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孩儿不敢。”

“看着。”玉佩突然大放光芒。

小龙哪敢忤逆之？

纵然是双目被那绿芒刺地疼痛万分，双目有两行血泪，汨汨流出，好似下一瞬双目就要彻底爆掉，他也不敢眨一下眼，也不敢稍稍挪移视线。

这一刻的他，再不是那高高在上的妖族獩貊大妖，而是比之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俗，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龙死死盯着，似是盯着就能将那些发自玉佩之身的绿芒，给“盯看”成自己的。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玉佩之上丝丝缕缕的碧绿之色，正源源不断地透过光线传入他那双灵动龙眸中，叫他双目刺痛到只想满地打滚。

喉咙内不断发出痛苦万分的低沉嘶吼，似是委实忍不住所致，万万不敢将声音大喊出声。

渐渐地。

许是小龙已经适应了这份疼痛，他双目所及处，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明，且光线越来越弱，好似随时都会陷入到无尽的黑暗中去。

再之后，他的“眼前”开始出现一个个大妖，甚至是一道道人影，有麒麟，水浊，天狗，大狮鹫，虎狼等等，最后甚至还出现了抱树熊以及人类，凡俗或是修士，苦命或是富贵荣华，他一遍又一遍，完全经历了遍。

每一个他都要从其生到其死，完完整整地走过一遍，才算完。

偏偏每一个他都只能看着，自己却又无法插手。

在瞧见那些人遭受苦难，遇到不平，或是算计之际，他也会捏紧了拳头，恨不得自己冲进去，将那些不平完全抹平。

但这些都还不算啥。

最让他诚惶诚恐，甚至曾无数次想立马闭住眼眸，再不观看这些磨难的是，这些大妖，这些人，无论修为高低，还是地位高低等等，最后无一例外，全部死于一剑之下。

每每看到此，小龙都会忍不住地浑身哆嗦一下，像是...心有余悸？

但随着他见得多了，主要是最终死掉的，太多太多，多到他自己都已经麻木。

几万个？

还是几亿个？

根本数不清。

之后他反而就沉静下来，心境由最初的涟漪阵阵和滔天巨浪滚滚而过，到古井无波。

再到最后，他心湖之上，又起滔天巨浪。

似是欲要将整座天地，都拍成碎渣。

万道尽毁，心有不平，一剑之隔而已，岂能成天堑？

小龙那双逐渐模糊向黑暗的龙眸，渐渐地，竟是又重新散发出摄人夺魄的光辉，越来越明亮，就像一把无鞘剑，锋芒毕露。

到得最终，小龙反而主动闭上双眼，再睁开之际，目光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杀意。

他缓缓开口，声音都带着一丝傲然般的邪魅，“父亲，孩儿知晓了。”

这座天地，那如滚滚天雷般的沧严之音又起，“万般凡尘劫，助你除去心魔，你历经三万六千一百零八世，勉强，算你及格。”

小龙羞愧难当。

“大道漫漫，香火，气运，大道之争，从来不看天赋如何，不忘妄自菲薄。”

声音渐渐散去，小龙向着前方虚空，凌空一拜，“孩儿悟到了。”

这一刻。

整座灵台天地，俱是如那初生新命般的盎然新绿之色。

似是在为其主人庆祝，重获新生。

小龙瞧着仍立半空中的那道漆黑如墨的巨大鸿沟，嘴角竟是勾起一抹笑意，“如今来看，不过尔尔。”

他身处爪子，向左一拨。

紧接着。

虚空中轻微震动了一下。

他脚下的山川地脉，也跟着震动了一下。

最后，天堑右边的整座天地，都开始轰隆隆震荡不休，好似末日来袭。

但实际上。

是右边的整座天地向左边凭空横移了一下。

霎时间无数河流断流，山脉断裂，地陷崩塌之相，极尽于目中，还有他脚下。

小龙就如同站在乱世之中的一世帝王，在看着他脚下的世界改变，和辉煌成就。

这座天地，就好似是在为他宣扬他的杰作。

曾有一世，他遇到说法老僧问他，“若改一坏，毁去一世，该何如？若杀一好人，便可拯救万千人，又该何如？”

那时候，只是一个小沙弥的小龙，懵懵懂懂，诚惶诚恐，既不敢僭越作答，又不敢冒着大不敬之嫌，忤逆佛法。

结果那一世，他去下山宣扬佛法之际，他反而被当做是治一国之妖祸，要当着全国所有人的面，受极刑。

在行刑之前一刻，他都在想这个问题，可始终，都不曾跨入他心中那道坎。

毕竟涉及到的大道太大，生死，太大。

容不得他不犹犹豫豫。

好像不管选择了哪边，都是错的，都是不对的。

救了好人，死了万千人，生灵涂炭，杀了好人，救下万千人，可那位好人，当真就该被因此而纳为是“错”？

不该是这样的。

如果如此，那佛法道理，规矩等等在与不在，似乎，都意义不大了。

但在这一刻。

小龙蓦然哈哈大笑，“既然世间万千人注定要死，那死则死矣！破后而立，去芜存菁，日后世道，只会更好，甚至最好！”

小龙单手扬起，蓦然握拳，“万千人，也不过那一剑之心魔而已。”

轰隆隆之音消失。

天地震动也停息。

天幕上的那道横贯天的巨大天堑，此刻已然消失不见，就好像自始至终就只是他心魔所化的一道幻觉，实则并未有实物存在过。

但他脚下的这座天地，却当真是那千疮百孔，濒临蹦碎之境。

但随着这些灰败气息四处弥漫，一股“新生”的道韵气息，似乎也在生根发芽，然后渐渐成长。

其中一部分，直接融入到小龙身上去，使得小龙身上的气息整个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如同是脱胎换骨，如同是毁去万般大道之后，又在那些废墟碎片之中，重新拼凑而出的一条新道，屹立于废墟之巅。

......

大道争锋无捷径，万千死人如一人。

......

这会。

小龙心境之祥和宁静，前所未有。

他双眸之中频频散发出碧绿之色的光亮，就如同两个灯盏，目及之处，能如骄阳射地，给予光亮。

小龙低头望去。

便瞧见自己爪心不知从何时开始，那枚碧绿玉佩便已经在他爪心处安静躺着，不再四处散发绿芒，连其上魂归来兮四字，也都息了光亮，就同凡物一般无二。

小龙神色复杂。

经历万般尘世，才发现蛮荒天下的打打杀杀，生死大仇，乃至于是族与族之间的存亡战争，放在其余几座天下，或者说放在儒释道三教之中，始终都显得...小家子气了些。

何为“杀人诛心”，何为“仁义礼法”，何为“学说治世”等等，以往他在蛮荒天下，从来不曾看得起这些，即便看，也绝不会深究，认为这都是三教圣人为了统治世间苍生而想象出来的骗局或者说“心头真正牢笼”之所在。

同“自由”和“天性”二字从来都是背道而驰。

那时候“不逾矩”三个字，对他而言，无疑就是个笑话。

这座天下，不单单是他蛮荒天下，其余几座一样如此，从来都是以强者为尊。

万族林立，想要生存从来都注定是要适者生存。

可这简简单单四字，所代表的意义之重，只怕万顷猩红，都难以填平。

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历尽万般尘世之后，他觉得“不逾矩”三字，才是真正的大智慧所在。

说得简单些，或者说归根结底还是他们虽依托于这几座天下而活着，可一代一代人几十年如一日般的活着，从生到死，从来都不曾有人去思考，不曾有人去探究，都只是抱着那一点点的“打杀”思维不放，其实...挺无聊的。

也不该是这样。

不管是人族也好，大妖也罢，世间生灵极盛，从来不曾有谁同谁的思想步调完全一致，既然如此，何不干脆真正的放开束缚，将之思想百花齐放？

让他大妖族众，也好好明白明白，何为“弟子不必不如师”，何为“我命由我不由天”，到底何为“生来皆平等”。

不可否认。

他爹的用心之良苦，他现在是只能明白其一，其二和其三仍是懵懵懂懂。

可这并不妨碍他继续看轻于此。

而他明白于此的媒介所在，此刻正在他手心之处，静静躺着。

小龙双手合十，将玉佩合于双掌掌心，立于胸前，神色虔诚至极。

他口中念念有词，只是声音太过低喃，有些听不大清楚。

只有最后那句，“吾愿为族献吾身”，如同宣立心头重誓，庄严且肃然。

獩貊的神魂化身，那条仅有寸余的小龙在立下心头重誓之后，就如他浑噩一世，突逢变故，一朝得道，浩然庄严且肃穆的大道道韵在他头顶如瀑浇下。

使得他又如同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远处，那道横贯天地的剑气，又凭空出现，以犁出大地万丈沟壑之相，直直向他劈来。

声威浩大，似是要将整座灵台天地，都给劈成两半。

放在以往，小龙铁定又要因为心魔深重而匍匐跪地，瑟瑟发抖之中闭目等死。

这会。

情况不一样了。

历尽万世之后，小龙已经眸中露坚定，随之伸出一只爪子，单手一接，再一捏，那道剑气，竟是就这么被他给轻而易举地捏碎在了手中。

剑气如同瓷器碎裂，既不消散，也不蹦碎，而是跌落在他脚边，又被他一脚踩下，踩成碎渣。

小龙心头，古井无波，既无拨云见日时的心头难抑喜悦，也无对自己先前在迷雾中四处探寻，因为毫无前进方向而浪费时间时的失落。

唯有一颗平常心而已。

其实那道剑气，或者说那道剑气背后所代表的心魔之属，好像只要抛开他自己心中那份恐惧，那么返回头来再看，其实也没他想象中的那般，万丈山岳不可逾。

乃至他伸手接下，其实，都很简单。

不过是他一脚迈出，然后将那座山岳，给轰然撞碎，仅此而已。

“可笑我钻了如此多年的牛角尖，这么浅显的道理，我竟是看不出，看来真是当局者迷了。”獩貊眯起眼眸，喃喃道：“只怕穷奇还有那个梼杌，两个家伙卖弄聪明，以为自己什么都算计到位，只可惜，你们经验、资历还有最重要的...实力，差得远了。”

小龙裂开大嘴，咧嘴一笑，“三圣人，你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今日之失，其实也是早早便注定了的。”

......

吾族危难将见明，吾愿为族献吾身。

......

此时在半空中。

看似獩貊在自己的神魂世间，经历良多，实则放在现实中，不过一瞬而已。

有些像是时间规则，他在那方天地间所经历的时间线，到底是与之这座世间，完全迥异。

那边千万年，这边仅一瞬。

只不过是獩貊闭眼，再睁开眼眸的时间罢了。

名副其实的“眨眼之间”。

他眼中已经有一抹刺目绿芒一闪而过，但此前他眼中的那份惊恐，此刻就好似已经完全被抹去一般，彻彻底底地消失不见。

獩貊瞧着向自己铺天而来的白色剑气，以及在其身后所随之而来的黑色天堑，面无表情，心中也毫无波澜可言。

经历了一世顿悟之后，獩貊就好似脱胎换骨，心魔尽除，大道之上，再不是那前路断头之境，而是如同拨云见日，终于变成了那前路无垠的大道坦途。

只要今日不死，那么蛮荒天下的九位妖族至尊，很快就会变成十位。

到得那时，他所谋求的蛮荒独立成界，或许也将会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境遇。